……

  朝朝日东出,夜夜月西沉。

  据说整个京师武林都知道苏梦枕有一颗极为心爱的树,那是他父亲老楼主苏遮幕还在时便亲手种下的一棵树,一颗代表着“金风细雨楼”万世不坠,长青不死的树。

  伤树。

  但现在,这棵树被白愁飞砍了,断干、拔根,就像他心中的恨,恨得咬牙切齿,斩草除根,彻底铲除。

  就在刚才,白愁飞已命任劳任怨伐断此树。

  所有人都明白,这位代楼主要动手了。

  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京师武林内的高手大半离京而去,赶往了“楚河镇”,都在提防那人,有的更是倾巢而出,想要彻底葬送那神秘莫测的“神州盟”,如此,反倒给了白愁飞可乘之机。

  天泉山,黄楼。

  荧然的灯花散发着一团虚无缥缈的光,将软榻上那道身影映衬的格外清晰,也映的邪气凛然。

  那人醉酒般侧身斜坐,摇晃把玩着酒杯,一脚屈腿踩着软榻,正仰喉饮酒,半束半散的长发如银霜般垂下,半张机锋峻烈,冷若严霜的俊俏面颊有些阴白,再配上那身素白的衣冠,似极了一缕孤魂,阴嗖嗖的。

  底下的人也都噤若寒蝉的坐着。

  自从这位白副楼主当年受了重伤,残缺之后,性情愈发喜怒无常,半月白头不说,更是令人捉摸不透,时常癫笑,时常大笑,行为乖戾,几欲疯魔。

  但有时又冷静的可怕,譬如现在。

  这人,当然就是白愁飞。

  “听说神通侯已动身离京了啊!”

  他左手端杯,右手撑榻,似笑非笑的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手底下的人说。

  底下一花白头发的老叟砸吧着嘴,嘿然一笑,“是啊,京城高手尽出,现在可都是想要对付那位‘神州盟’盟主,就算不成,也可将神通侯那些人留下,斩其羽翼……”

  他干笑了两声忽然又不笑了。

  想是察觉到了榻上人的心绪,只得故作镇定的喝了一口酒。

  这人便是任劳任怨里的任劳。

  而在其身旁还有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正是任怨。

  二人乃是刑部老总朱月明手下的人,别看一副与人为善,人畜无害的模样,却都是用刑的狠手,手段已非“狠辣”二字可以形容,也是京师武林最臭名昭著的人物,落在他们手里的江湖人通常不是死无全尸,便是生不如死。

  而二人身旁还有四个人,是白愁飞得势后所笼络新进的四个好手,他们也都有名字,分别是“诡丽八尺门”朱如是、“无尾飞铊”欧阳意意、“一帘幽梦”利小吉,以及“小蚊子”祥哥儿,合称“吉祥如意”。

  但这四人,连同任劳任怨都似有似无的留意着对面的一人。

  那人只摆了一张桌子,却占据了比他们六人还要大的地方,甚至连瞧向白愁飞的眼神都流露出了倨傲的态度。

  可偏偏他们又都不能说什么。

  这人年岁不算太大,一头焦黄的头发掺杂着几缕银丝,脚上是一双陈旧的白靴,头顶微秃,生的雄壮,大冷天的挽袖露臂,一袭蓝锻袍子。

  袍子很是华贵,但人却粗俗,像极了过惯刀口舔血,江湖厮杀的莽汉,沐猴而冠,很是怪异。

  但最是惹眼的是此人的一双拳头。

  这是一双筋络贲张,筋骨毕露,比常人犹要大上一倍还多的拳头,皮肉蜡黄似铜,紧绷其上,正自一涨一缩,蠕动着筋肉,溢着一层油光,流露着杀性,仿佛不知收敛为何物。

  而这人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子怪味儿,浓郁的香气下藏着一种咸鱼般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又酸又臭。

  就连白愁飞也好像变得好脾气了,对此人的倨傲视若无睹,加以忍耐。

  因为此人正是当今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六大高手之一……“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声云灭”里的“神油爷爷”,叶云灭。

  这人是蔡京自“元十三限”败亡后又招揽的几位高手之一,也正是因为有此人的出现,白愁飞才决定尽快动手,以防变数。

  由此可见此人的实力绝然不同凡响。

  而江湖上关于叶云灭的传闻也足够精彩。

  此人起先是练内功,奈何先天息乱气弱,内力难成气候,便转为刀法;可天赋实在是差,难成大家,故又转练枪法;倒霉的是苦习多年,练遍了诸类枪法,本以为要扬名之际看见了诸葛神侯的“惊艳一枪”,无奈折枪读书……最后,读了七八年的书,资质愚钝,再转三年剑法……

  而剑法之后叶云灭又发现自己于掌功有些天份,不想又遇六大高手之一的“惊涛书生”吴其荣,斗掌落败。

  就这样来来去去,此人一次又一次不断的尝试,终于是在练掌之后发觉自己练拳的天赋更为惊人,如此,便造就了一位名震江湖的高手,以拳扬名。

  拳法大成,叶云灭又战吴其荣,两败俱伤。

  此后为疗伤,他须每日涂抹一层传自天竺的神油,故而身怀异味,得了个“神油爷爷”的称号。

  “何时动手?快些收拾了苏梦枕,我还要赶往楚河镇,听说那神州盟盟主拳法惊世,老子早就想会他一会。”

  叶云灭脸颊轮廓略大,圆鼻大眼,粗粝的脸皮上泌着一层油光,下腮生着胡茬,语气厉烈,仿佛目空一切,谁都不放在眼里。

  对面“吉祥如意”四人闻言表情都古怪起来,有人眯眼,有人露笑,还有人自顾自的饮酒,哼哼笑了两声。

  听到笑声,叶云灭哼道:“怎得,你们四个敢小瞧老夫?”

  四人只笑不言。

  当年陈拙与元十三限一战,他们四人可都亲眼目睹,别说动手,几声心跳听下来差点没死在当场,至今心有余悸,这老匹夫还敢妄言与之争锋,简直狂的姓什么都忘了。

  但就在他们正自争执,剑拔弩张,欲要内讧的时候,门外忽听有人禀报,“白楼主,苏公子说他想进来见一见你。”

  白愁飞突然坐直了身体,霍的一下,原本随意懒散的模样也阴沉起来,而后鬼一样的冷笑道:“这三年来他都没有出过那座塔,现在想要见我?”

  小蚊子祥哥儿小心翼翼地道:“会不会是苏公子已经察觉到了咱们的意图,想要先行出手了?”

  白愁飞问,“几个人?”

  底下人回道:“两个,一个是息红泪,一个是苏公子。”

  白愁飞眼梢收紧,紧的发颤,然后面无表情地道:“他不早就知道了么,这么多年我早已不加掩饰,又拜蔡相为义父,谁都知道我的心思……那就让他进来见上一见,终究已是残了,人也废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反败为胜。”

  木轮碾动,楼外的月光下,一个女子身穿红衣走了进来,还推着张轮椅,椅上蜷缩着一人,呛咳连连,两腮凹陷,形神枯槁,瘦的都快不成人形了。

  推椅的是息红泪,而椅上坐着的是苏梦枕。

  苏梦枕身上披着一张棉毯,怀里抱着他那只枕头,昔年原本丰神俊秀的面容而今已变得不人不鬼,头发脱落大半,稀疏枯黄,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咳得死去活来,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腐朽将亡的气息,枭雄迟暮,眼神灰暗。

  他已病的奄奄一息了,出气多,进气少,咳着痰,痰中带血,仿佛连心肺都快要吐出了了一样。

  所有人都瞧着这位昔年傲笑八方、叱咤风云,主掌八万三千多名子弟徒众的奇人,而今正满脸痛苦,满是煎熬的苟延残喘着,等着对方咳尽了血痰,艰难抬首。

  瞧着楼内坐着的几人,还有暗里明里藏着的好手,苏梦枕有些费力艰难的转了转脖子,尤其瞧见那满目凶意的叶云灭,他长舒着胸中的气息,倦乏的看向自己的义弟,白愁飞。

  “你……要动手了么?”

  白愁飞咧嘴狂笑,嘴角近乎咧到了耳根,白发尽展。

  “当然,伱的人呢?”

  面对自己的结拜大哥,白愁飞也全然没了遮掩,他原本还想找个机会,创造个时机,亲自去送苏梦枕最后一程,不曾想苏梦枕自己下来了。

  看到苏梦枕这副苦痛不堪,煎熬哀嚎的模样,白愁飞有过片刻的迟疑和失神,即便他现在不动手,这个人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大可以冷眼看着苏梦枕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是,听说王小石快要回来了,还有“天衣居士”许笑一也查到了爱子惨死,要进京了。

  他岂能坐以待毙。

  况且这个时机简直就是千载难逢,完全是老天爷为他准备的一样,实在忍不住了。

  “看来……你把对女人的欲望……尽数转移到了对权势的贪念上了……”

  苏梦枕胸膛起伏,艰难喘息,仿佛说的每个字都在耗着他的生命,又缓又慢,又痛又苦,眼角都流出泪了,憔悴无比。

  外面忽然落起了雪。

  白愁飞也笑了,慢慢走下木阶,深吸了一口气。

  苏梦枕困倦的眨着眼,“看来你从未服过我!”

  “不!”

  白愁飞铿锵道:“我服你,我也敬你,正因为如此,我以你为目标,矢志有朝一日要当你,我没做错,我只是想站的更高罢了。”

  苏梦枕脸色白的吓人,还透着病色,虚脱道:“你站的还不够高么?”

  白愁飞目中凝神,仔细瞧了苏梦枕许久,沉默了下来。

  然后他仰头阖目,叹声道:“大哥啊,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你师出名门,家世显赫,武功绝顶,还得人心,有雄心;小石头也是这样,他总是把一切都看的无所谓,可他是许笑一的徒弟,是诸葛正我的师侄,可我呢?”ωωω.мχƒ∂χχ.¢σм

  他突然语气一转,双眼死盯着苏梦枕,眼中透恨,嘴里发笑,“我什么都没有啊,连我这身武功,都是费尽心机得来的;你这种生来便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有过为了一样东西趴在死人堆里三天三夜不饮不食么?看着那些蠕动的蛆虫爬满身体,呵呵……”

  白愁飞说着说着似在回忆自己的过往,然后一拍掌,“就好像你穷惯了,饿久了,突然某天得了一笔钱财,吃了一顿饱饭,你就会想要得到更多,吃的更好……欲望就像是一只无形大手,不停推动着你前进,到最后为了目的,开始不择手段……若我真是小人物也就罢了,可老天爷却让我练就了一身的本领,这满身的能耐,岂能寂寂无闻!!!”

  他罕见的话多了起来,像是说尽了三年来的话。

  白愁飞深深地望向苏梦枕,“谁不是啊?”

  这个回答,几乎回答了苏梦枕的所有问题。

  这天下人,谁不是在往上爬啊,矮的被踩进尘埃,卑微如蚁,高的,才能喘口气,想要扬眉吐气,只能不停的往上爬。

  “你的人呢?都喊出来吧,我要杀你了!!!!”

  他已说完了话,眼中只剩森然杀机,和居高临下的冷意。

  苏梦枕摇头,“我身边已无人了,刀南神和杨无邪已下了天泉山,楼中的精锐除了你看到的那几个,都下山了。”

  白愁飞脸色一变,刀南神乃是京城禁军的统领之一,而杨无邪则是苏梦枕的心腹,统帅着楼内半数精锐,正因为有这两个人他才迟迟不能动手,可现在一决生死的时候,这二人居然都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苏梦枕缓缓合上了双目,“杨无邪去了楚河镇,而刀南神,已在皇宫内。”

  白愁飞很聪明,一瞬间便想到了一些极为关键的东西,尖声问道:“你何时与‘神州盟’联手的?”

  他忽然看向苏梦枕身后的息红泪,这个他从没放在眼里的女人。

  “你先送苏楼主下山!”

  而回答白愁飞的,是门外大雪中的一个声音,雄厚,低沉,明明听着平淡,却似平地起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响。

  “不必!”

  苏梦枕又睁开了眼,望着白愁飞急变的脸色,他满是倦意的喘息道:“我想再看看!”

  “也好!”

  嗓音再起,飞卷的霜雪,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白愁飞看见来人,双眼先是瞪大,继而发红,浑身气机倒冲,白发飞扬,嘶声厉烈的喊出一字。

  “杀!”

  等下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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