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后看着并不精神，好似一株没熬过寒冬的枯木，北风一吹，顷刻间就会倒下。
寒薇拿出信笺，偷偷看了眼他的神色，缓缓开口读信道:“殿下在信中写，‘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见田间舐犊，感言不尽，遂问父安。’”
这信中的文字，是傅怜摹着月琅殿下的字迹伪造的。
宫中上下谁不知道沈月琅已身死金火殿，只苦苦瞒着栖梧宫，不叫江展夏知道，真是难为了陛下和凤后的一片苦心。
这信算是伪造得极好，无论是文辞还是字迹，都叫人难以分辨真假。
江展夏听罢，只直愣愣地盯着门外的那棵树，什么话都没有说，微微点了一下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沈月琅小时候攀爬过的梧桐。
那棵梧桐树一到春日，就会结出许多硬硬的小球一般的果子，虽然不能吃，但对孩童来说却有天然的吸引力。
沈月琅惦记那树上的果子许久了，终于有一天，她爬上了那棵梧桐树，揣了满兜果实，最后以举止不稳重的名义被罚站了许久。
寒薇至今记得那个场面，粉雕玉琢般的太女殿下，生得贵气又漂亮，背着双手乖乖地站在墙根底下，仰头看着树上啄食梧桐果的鸟儿，满眼都是羡慕。
后来寒薇同她说：“殿下，您是储君，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的。宫中上行下效，您要是做了些没规矩的事，流言蜚语终归是不太好听的。”
沈月琅却不解地说：“我没有想这么多啊姑姑，我之前看到三妹妹想摘御花园的梧桐果子玩儿，母皇叫宫人拿了长长的枝剪和网兜，亲自给三妹妹剪下了一大堆……”
寒薇语塞，三皇女毕竟是薛贵君的孩子，虽然天资愚钝，但毕竟有一个深得女帝欢心的父君，即使没规矩一些，也是女帝惯出来的。
这该如何和月琅解释才好呢？难道要和她说，规矩只是用来约束大多数人的，上位者若有偏私，规矩便形同虚设？
没等寒薇作答，沈月琅便冲她笑了一下：“好了姑姑，我不笨，我知道母皇喜欢三妹妹不喜欢我，我与她是没得比的……我爬上树的时候只是在想，如果我也捧住那一兜梧桐果子，也许就能体会到三妹妹的高兴心情了罢。”
寒薇错愕住，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殿下……您是储君，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女，三皇女以后只是藩王而已……她是您的臣下呀，您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是么……”月琅低头下，似是不可置信地喃喃着，“一个不被母皇与父后喜爱的太女，也能算作是天之骄女么……”
如何不能算呢。
寒薇知道她有多么刻苦，多么努力，就连最苛刻的翰林大学士谢子燕，都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实在不用如此勤勉的……臣像您这么大的时候，也仅仅是通读四书而已，而您呢，将文渊阁的书库已背了大半了，您大可不必如此废寝忘食啊……”
月琅只是不卑不亢地微笑道：“是我喜爱读书而已，太傅莫忧虑。”
可是寒薇知道，月琅并非天性勤勉，她应该像同龄人一样闲时赛赛狗，斗斗蛐蛐，赏赏花喝喝酒才对。
要怪，只能怪女帝太偏心了，每次抽查课业的时候，随便问三皇女一些简单的问题，三皇女能答上来，女帝就大肆褒奖，若是没有答上来，就温柔地笑着说，三皇女年岁尚小，答不上来也是常理。
可轮到月琅，女帝就会挑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有些典故是谢子燕这个大学士都难以回答上来的，月琅第一次没有回答上来，女帝便不悦道：“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就你这个样子，如何做好太女？你父后平时都是怎么教导你的，他不是博览群书么，怎么教出了你这样的草包？”
女帝一直都不喜欢江展夏。
她讨厌江展夏是祈湄江氏送进宫的人，更讨厌江展夏不逊于女子的才华与见识。
无论她在薛贵君面前说些什么，薛贵君都会满眼仰慕地说“陛下真厉害”，而江展夏，古板又死心眼，她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好，必定要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真是遭人嫌。
就连大婚当夜，江展夏也是一板一眼地服侍她就寝，半点媚色也无，实在勾不起她的丝毫怜爱。
而且江展夏这个人太聪明了，在大是大非上，他说的永远都是对的，总是显得女帝不如他出色，这样张扬不知收敛锋芒的男子，即使皮囊生得尚算动人，也实在提不起兴趣。
寒薇记得很清楚，那一次月琅从紫明殿挨完责骂出来后，只一个人偷偷抹了眼泪，随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朝着文渊阁所在的去处前行。
怎么可能是因为她看的书太少了，女帝才这般不喜呢？
月琅什么都知道，可是她的委屈无人可诉说，连她的父亲江展夏也不能，江展夏只会让她不要那么怯懦脆弱，若是露出软弱的一面，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有时候月琅会想，若是真的掉去了万丈深渊那便好了，直接一了百了，人世间的苦，她就再也不用吃了。
可她又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她知道江展夏在深宫中的艰难，她只能鞭策自己做得更好；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她是未来大毓的帝王，苍生，黎明，皆等着她的垂怜爱惜……
她没有理由放纵自己坠入万丈深渊。
后来迁居东宫，她显得那样的少年老成，明明稳重得好似一位历经沧桑之人，出乎意料地要在寝殿外搭建一座秋千。
她很喜欢在寝殿外偷偷地荡秋千，就她一个人而已。
没有人与她说话也没关系，她就这样静静地听蝉鸣，听叶落，看乌云遮住月亮，又看月亮悄悄地从云后露出头。
月光在她身上落满了凄清。
太女月琅在宫里的境况如何，宫外的人大多并不知情。
京城的人只知道这位太女殿下与其他王公贵族都不一样，她非常爱她的子民，常常为百姓伸冤，甚至不惜与公卿为敌。
她骑马射箭也很厉害，身姿飒爽得如闪电霹雳，百步穿杨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的小事而已，虽然没有人能看到她手上因搭拉弓弦成千上万次而磨出的茧，但这并不重要，人们只需要知道他们的太女是何等意气风发，箭术超群就行。
还有啊，那么多倾慕月琅，上赶着想要去东宫做侍君的贵公子，全都没入她的眼，有好友趁着喝酒的间隙笑眼相问道：“殿下，吾弟非您不嫁，哪怕是侍君也好啊，您就不能再考虑考虑了？”
“我不愿。”月琅答得斩钉截铁，饮尽坛中酒道，“我已和傅怜公子许下婚约，既然要娶人家，就不可朝秦暮楚。”
“为什么？您不是还没见过傅怜么，您怎知他是美是丑，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好看？”
月琅用袖子擦了擦嘴，难得露出羞赧的笑：“我的确没见过他的人，可是我听过他的文章啊，这样有慧心的玉人，怎可让他陷于宫墙倾轧之中。”
“这算怎么回事嘛，面都还没见上，仅仅凭着文章，您身为太女，竟然就许诺一生只娶他一个了？这成何体统嘛！”
月琅摇摇头道：“傅怜公子心中有大义，他若为女子，我必以国士待之，而今他身为男子，我自然得敬重疼惜。”
好友一拍桌子，道：“究竟是个什么妙人，让殿下这般赞誉？这不得去见一见？”
剩下的人也纷纷起哄：“殿下，去见见那位傅怜公子罢，瞧瞧他是不是如传闻中那般好看！”
喝酒喝上头了的月琅，也不知怎么的，竟鬼使神差地被好友们怂恿着来到了傅相府外。
月色融融，清风阵阵，醉眼朦胧的月琅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围墙。
她打了个微醺的酒嗝，甫一探头，便看到月下庭院的玉兰树下，一个宛如谪仙的少年正在弯腰拾花。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不仅仅是好看，还有那清冷孤寒的气息，让月琅觉得，这个少年仿佛和她一样，有着很难言的心事与不堪，她应当是能懂他的罢。
混沌的眸子，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忽然变得澄澈清亮，她咽了咽口水，脸颊也变得滚烫。
若是能将这样好的小公子娶为夫郎，她一定得好好珍重啊。
……
同年酷暑，月琅随行去上林苑行宫，五王谋反，女帝重伤不治。
上林苑里里外外，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身为太女的月琅并没有选择和后宫众人逃离至安全的地方。
她披上战甲，拿起长剑，尚未张开的身骨竟也撑起了这一副厚重的盔甲。
她有她的责任，她不能临阵脱逃……她要去保护她的百姓，捍卫她的皇权。
与江展夏惜别的那一刻，月琅第一次在江展夏眼里看到了悲痛与不忍，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眼睁睁地看她带着支离破碎的几支大军远走。
父后会为她伤心么，父后会后悔没有挽留她么……
那个生得像玉兰花的傅怜公子，知道她曾这样为他心动过么……
她若战死，黎民众生，以后还会记得她么……
月琅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她只知道，十四岁的她，是在这场危局里唯一能破冰的人。
杀，杀，杀……
她第一次杀了这么多人，她好像快要赢了，她好像可以凯旋回家了……
乱军之中，她见到一名老妪在混乱中惊慌不已，当即拔剑救下，她怀着满腔的赤子之心，关切地想问，老人家，我送你出去可好？
可是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肋下三寸，便被一把刀贯穿。
那被吓得疯癫了的老妪，似是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惶恐地惊叫着。
战场上的尸体越堆越多，月琅被埋在尸堆里，看着染血飘扬的军旗，鼻腔被血腥气包裹。
死，便死了罢，她这样一个坚守道义的人，一生都风光霁月，堂堂正正的人，死了，也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罢。
可她还有几个小小的愿望。
她自私地希望，父后可以为她痛哭一场，全她此生从未得他爱怜的遗憾。
还有，那个玉兰花一样的傅怜公子，就不必知道她曾为他心动了罢，她收到了他亲手缝制对的香囊，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是天下苍生……
苍生应该会记得她的罢，记得他们的太女殿下，在她怏怏不乐的短暂一生里，已竭尽全力地以灼灼烈火燃烧黑暗，守护这天下的河清海晏。
她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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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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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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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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