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着唐晓翼的衣角,要他和她坐在一起。阳台上有一个专门用来晾晒衣服的四脚衣架,其上挂满女孩子们的衣服,正好当作挡风帘。
千秋和唐晓翼就躲在衣服的阴影里,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
靳千秋伸出手掌,朝唐晓翼摊开了五指。
“很奇怪,我也不知道这个居然能带出来……我以为是幻觉,没想到是实体。”她低声说道。唐晓翼看清,一枚扳指正躺在她的掌心上。
黄金打造的指环,表面以精湛技艺雕刻细腻花纹,一串紧扣一串的吉祥纹路,蔓延至一块鸽血红玛瑙之下,陪衬起这块珍稀宝石的富贵荣华。纵使是眼光毒辣、见惯好东西的唐晓翼,也为这枚扳指感到惊艳:这确实是万里挑一、难得一见的珍品。
他问:“这是你打神记密室弄来的?”
千秋便向唐晓翼讲述了,她进入那间独立房间后经历的一切。
从那尊矗立于房间中央的铜铸神像,再到她在恍惚中看见的一幕幕影像,直到她拿到那张具有屏幕性质的宣纸。千秋提到,这枚黄金扳指曾出现在她于幻觉中见到的、那名身披雪白狐裘的青年男子的手指上。
“后来我就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了。”千秋说。
她用那张宣纸,看到了那些人的故事。
从红娘,到红娘服侍的那位待嫁的主人,再到扳指的主人。
上回说到,红娘的主人即将出嫁,身为主人的贴身侍女,红娘自然将作为陪嫁,随同主人一起前往夫家。但在成亲前夕,变故陡然来临。
那是红娘主人在娘家度过的最后一夜。夫人将主人留在屋里,娘俩说了好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不外乎是些母亲的谆谆教导与殷切关照,主人一一应答,将母亲哄得喜上眉梢,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
临别时,夫人握着主人的手,望着对方的眼眉:“可是苏苏啊,你夫家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是男儿身吧?”
滟滟烛光中,主人双眸水色涌动,轻轻颔首。他确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只不过从小到大,体态都相对纤盈单薄,家里亦一直把他当成女儿养,对外也有意引导话头,使外人误认为他是女性。
而他自己,也的确更为接受“女性”这一身份,对“男性”这一身份则感到排斥与茫然。他做了十几年的女人,早习惯了依照女子的标准来规束自己的言行举止、装扮自己的衣着打扮。除却身体器官上的差异,他认为自己同“女人”并无不同,因而他也不觉得,自己“出嫁”有何不妥。
母亲却显然比他要清醒得多,至少知道天下罕有人能接受“娶进门的媳妇竟是男人”这种堪称惊世骇俗的奇事儿,所以她正给儿子出着主意:“明天你就让你身边那个侍女,叫红娘的,替你上花轿、拜堂、洞房。反正你那个夫君,横竖从没见过你的脸,怎么分得清你和红娘?之后啊,你只管做你的当家主母,至于夜里侍寝同房的事儿,就交给红娘去做。”
闻言,他垂下眼睫,轻声细语地道了声“好”。母子俩又压低声交谈了会儿,他便起身向母亲告辞。
步出房门,红娘正候在外面。更深露重,她乌黑的发梢仿佛都凝了一层水雾,双指一拧即可滴沥出水珠来,可她还是坚定地挺直了腰板,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下。他立在门口望了一会儿,抬脚走下台阶,唤了一声“红娘”。
她的眼神立刻递了过来,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一主一仆回去自己的院子,一路上各自想着些关于自己前程的事情。快到院门了,他才开口说话:“红娘,我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我自问待你不薄,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分你一份,过年时家里给了赏赐,我都要替你多求几匹漂亮布料。你我相伴相持了这么些年,虽以主仆相称,情感上却早已成了姐妹。我说的这些,你觉得是也不是?”
夜间寂静,他的嗓音尖细,落在半空中,如洒落了一把银闪闪的绣花针,根根皆刺痛红娘的肤与肉。她惶惶然不敢看他,撩起衣摆便欲下跪,膝盖重重磕在地板砖上,“砰”地两声响动,似比他的音量还大。红娘伏地跪拜:“小姐莫要折煞了奴婢!这些年来,小姐待红娘的好,红娘皆看在眼底,小姐如有需要,红娘必结草衔环来报。如此,小姐只管说,要红娘去做什么?”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红娘。她团得好小好小,如一只蝼蚁般匍匐在他的脚畔,等待他的指令下到她的头顶。于她而言的泰山压顶,而她必须弯腰。他忽而舒出一口气来,仿佛接下来的话也变得容易说出口:“我要你明天装作新娘,一直到洞房结束,清早给长辈们献茶时,再换作我来。”
他冷静、不带一丝拖泥带水,只徐徐道来:“此后夫君一切圆房事宜,皆由你扮作我来做。倘若你有孕,产下的孩子亦记在我名下。我要你做这些,你肯是不肯?”
他要红娘顶着他的名号、他的身份,同他的夫君行夫妻之事。如此,红娘连小妾或通房,都搭不上边,她将永远作为他的替身、他的工具,承托起他的婚姻。
提出这些话来时,他心中实际是没数的。尽管他和红娘从小一起长大,红娘一直悉心服侍他,而他也愿意和红娘说些闺房秘话,却还是拿不准她情不情愿牺牲她的一生,来成全他的琴瑟和鸣。可事已至此,婚事已退无可退,何况他与父母压根不打算推脱,便似乎只剩下这一条出路,可供他来选择。
红娘则全无回寰之地。不论她愿或不愿,她都必须成为同他作伴的伥鬼。
果然,红娘只能答应:“奴肯的,小姐。就是小姐让奴婢现在去死,奴婢也会心甘情愿地照做。况且小姐这样心地善良,只不过是差遣奴去做些全为小姐好的小事,奴自然没有意见。”姺峯尒説蛧
在明亮的月色下,红娘抬起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如蓄了一池春水,潋滟荡漾着仿佛将要溢出:“奴只愿小姐长命喜乐,安康富贵。”
他淡淡应了声“好”,抬腿跨入门槛:“今晚不必来服侍我了,我自会歇息。你先去找司马管家罢,他会领你去试嫁衣与头面。明早我夫家便会来接亲,想来你今晚是休息不得了。”
红娘目送着小姐合上门扉,方转头往偏院走去。她叩了三下门把手,立刻便有人开了门,正是司马管家。见来者是红娘,管家似乎并不稀奇般的,招呼她往里走:“红娘丫头,先去屏风后洗个澡吧,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管家是最近这一年才来这家当差的,虽缺了半边臂膀,却丝毫不影响他做工办事。方至半年,即赢得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美谈,夫人便提了他做管家。这回小姐出嫁,算得上是家里几十年难遇一次的大事,夫人极为重视,司马管家当然得鞍前马后地盯着,真正做到事事亲力亲为。
因此,他会知道红娘将替嫁,也在情理之中。
红娘梳洗一番,身上只穿了套中衣,从屏风后走出来,便有别的侍女上前,引导她坐到梳妆镜前,开始梳头、绾发、戴头面。
铜镜里影影绰绰地倒映出红娘的面容,以及在她身后忙碌的、侍女们的身影。她望着镜面里的自己,不自觉出神。
她同小姐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小姐口中、她自己口中那般的“情比金坚”。
他们的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只不过从很小的时候,小姐便开始对红娘不好。
孩童天性中,仿佛即携带有某种恶质因子,且在尚未被教化的前提下,这种恶质因子将有可能被放大。小姐的这种恶质因子,便落在了红娘头上。他会故意害红娘出糗,紧跟着嘲笑红娘的笨手笨脚;他喜怒无常,常前一刻温和如春雨,后一刻暴怒如春雷,将变化莫测的脾气尽数发泄在红娘身上;他会把教书先生布置下来的任务随心所欲地抛给红娘,让红娘替他罚抄一百遍,并在红娘抄写至手腕酸痛难忍后,命令红娘送水进来,服侍他沐浴。
红娘从来都不明白,小姐为何要如此对待她。小姐当然从没解释过,红娘当然也从没问过。他们只是在如此扭曲、诡异的相处过程中,一起长大了。
因为他是小姐,因为她是奴婢,所以她要永远顺从他。即便事到如今,他要以她的牺牲,完成他的目的。
但她的想法又算得上什么呢?在夫人和小姐的眼中,比一捧香灰还要轻盈。红娘便苦笑着弯了弯眼角,劝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她听从侍女们的指令,侧脸、仰头、闭眼……满头青丝被盘成云朵般团团簇拥的发髻,点缀上珠宝饰品,一整套的鸽血红头面,据说是夫家赠予的定亲之礼。如今它被佩戴在了红娘的头上。侍女弯下腰来,先用细线将红娘的脸庞绞了一遍,再进行妆点。她苍白、细瘦,却在种种妆品的加持下,短暂地变作了鲜妍明亮的新嫁娘。红娘在心中默数着:这可能是我今生唯一一次,体验出嫁的感觉。
即便实际出嫁的,并不是她。
待妆面、发饰拾掇完毕,红娘起身,任由侍女们服侍着她,穿上那身繁重而又华丽的嫁衣。嫁衣亦是由小姐夫家送来的,据说是请的余杭绣娘,足足花费数月,紧赶慢赶,做出来这一整套华美贵重的服饰,只在成亲当天亮一次相。衣服布料上刺花绣鸟,团簇盛开的牡丹与凭水嬉戏的鸳鸯,根根绣线密密排布,其间织入金线,使得每一次翻卷衣摆,都将看见金光熠熠闪烁。
红娘的手抚过这件嫁衣。她此前从无机会,同这样华美精致的衣裳近距离接触,遑论直接穿上它。她为之惊艳,接踵而来的,却是极深极重的无力感。嫁衣再华丽美艳,于她,也不过是一副禁锢住她的枷锁,她还要穿上它,自愿走入那座囚笼。红娘苦涩地扯了扯唇角,放开了手,让侍女们为她一层一层地穿上衣裳。
这一番收拾停当,尚有一段时间方至约定好的迎亲时候,司马管家探头进来嘱咐道:“你先休息会儿吧,吃点糕饼,毕竟新妇今天这一天恐怕都没法吃上正经饭。”
红娘应了声好,一旁的侍女已为她端来几碟糕点,红娘眼风一扫,便知道这都是些昨天主人家吃剩下的糕饼,厨房还没来得及处理掉,索性端来给她吃。真叫一个物尽其用!红娘扶了扶脑袋,沉甸甸的饰品压得她脖颈发酸,光是想想还要顶着这东西过一整天,她只觉难受。
把几块糕饼掰碎,一点一点地吃掉,其间还要小心口脂别被蹭花、唇角别沾上食物碎屑……一夜未曾合眼,她早已感到心力交瘁,只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眯会儿眼睛,等小姐夫家上门接亲。红娘用绢帕擦擦指尖,便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
发生在拂晓时分的睡眠,既难入深,也难安逸,梦境总被混乱的、繁杂的信息所充斥,待人恍恍惚醒转,反而会觉得比不睡觉还要来得疲惫。红娘这一睡便是如此。她不太记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只敢笃定的确是做了梦,在梦境余韵如鱼尾般晃荡游弋而过时,她被窗外的一阵嘈杂声响惊醒。
偏院屋内空无一人,只她孤身坐在椅上,方才为她妆点打扮的侍女们已不知去向。
窗外的嘈杂声音仍未停歇,反而离此处偏院愈来愈近,红娘下意识往椅子里缩了缩,而后小声地唤了几句:“司马管家?司马管家?”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她。她迅速在房间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屏风上。屋外人声愈发逼近,听起来不似来接亲的,侍女与管家也消失无踪,显然都不是好兆头。这处偏院屋内没什么大件家具,除去梳妆台与原本用来悬挂嫁衣的衣架,便只剩下那扇屏风可供她隐蔽身形。
红娘果断起身,双臂一把将嫁衣的宽阔下摆团团抱在怀中,迅速躲入屏风后。
即便明知躲无可躲,可她还是不想坐以待毙——府中指不定是遭了贼,在看家护院的男仆赶来以前,红娘最好先保全自己。她现在的首要任务,乃是代替小姐做新嫁娘、同小姐夫君成亲。此事绝不宜暴露于更多人面前,不论是进府偷盗的贼人,还是前来捉贼的男仆。
藏身于屏风后,红娘将耳朵贴上绣彩点翠的屏风绢面,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动乱似乎渐渐平息下来,直至归于鸦雀无声。她却不敢就这么走出去,仍躲在屏风后,努力凭借听力,从这份异样的寂静中判断出眼下的情况。红娘盘算着,只要司马管家叫一声“红娘丫头”,她才能放下心来,再走出去。
可仿佛上天存心同她作对,红娘没能盼来司马管家的呼唤,却等到了另一重声音。
那是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停留在这间房屋的门外。那人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推门而入,“吱呀”一声,放在红娘耳朵里,比惊雷还要震耳欲聋。她的手指不自觉抚上发髻,攥握住了一支金钗。
那人好似冷嗤了一声,紧接着红娘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喀嚓”,她面前的屏风即四分五裂开来,化作散乱一地的木屑与碎绢。摧毁屏风的,竟是一阵奇诡的风。这风撕裂屏风后,便拂上了红娘的面颊。
仿佛业已完成任务,这阵风不再锋利、尖锐,反而如任何一阵和煦轻盈的风般,只管略微撩开红娘鬓角的碎发,无限风流,却无杀意。
她惊住,攥住金钗的手指已然感觉到酸痛,却再也想不起来要把金钗拔下来防身。红娘望向那人。她认出来,他正是那位即将同小姐成婚的夫君。
在定亲以前,红娘曾多次帮助小姐与这位公子传递书信。
这位公子总是亲自等在后门,倚着门框看信。在他看信的时候,红娘便等在一旁,目不斜视、心无杂念,只等他随意地抛出一句“你走吧”,她才紧跟着问道:“请问公子什么时候再来?”
她记得他,身量高出她一个脑袋,皮肤黧黑,指根戴一枚扳指,鸽血红宝石嵌于黄金之中。他答:“明日晚些时候吧。”然后他便迈步走开。红娘则慢慢走回院中,一面走着,一面在心中转着主意。
她知道,小姐与公子初识在花朝节的庙会上。
他们下了一局棋,最终酿成死局,然死局竟结作姻缘,牵系住博弈二人。花朝节后,他们便开始频频通信,每次都是由红娘去送,每次公子都等在后门。他似是买通了看守后门的男仆,每当他来,后门便总无把守之人,由此便利了他同小姐通信。
红娘从没偷偷看过书信内容,但她大抵也猜得到里面会有些什么话:虽未出嫁,可她到底是看过话本子的呀。就是坊间流传的那种俗话本子,里面不就爱写七情六欲。陷入情爱的男女,会说的不外乎是那些个腻歪话。
所以她总认为,小姐和公子是两情相悦的,否则他们怎么会频繁通信呢?又怎么会结成姻缘呢?
因而,当身着嫁衣的红娘同这位公子见面,她顿生不自在感。
尽管明日吉时,她便将盖上红盖头、扮作小姐,同公子成亲,但在那时,她的确从身份上成为“小姐”,而不是此时的“丫鬟”。公子见过红娘,自然认得出她的脸,也该看出来,她正穿着嫁衣、作着新妇打扮,俨然即将出嫁。
红娘不愿让公子提前看出小姐和夫人作的局:毕竟在这个局里,公子是作为“被戏耍的对象”的。
她不是可怜他,也不是为他鸣不平,红娘是站在小姐和夫人这一方,严正地捍卫着她们。虽然红娘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但在公子面前,她依然把自己视作小姐这一派的成员。这是她们一同保守的秘密,约定好了的,不能被公子识破。
但眼下,这一弥天大谎已然被公子亲手扯裂了边角。
他也身着红衣裳,作新郎官打扮,如果颊侧没有沾染上血迹,那么他的确就像一个正正经经的、将要娶亲的年轻男子。只可惜他不但沾了血,手中还提了一把长刀。
刀刃冰寒,雪亮刃缘抹了一重殷红血色,未干的血迹正一滴一滴地落在木质地面上,洇晕开一枚枚小巧的满月。
公子眯起了眼,打量着红娘。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唇畔流露出一丁点儿笑意。
“我就说,大喜之日,缺了新娘子可不好。”公子说,“我就差把这里掘地三尺了,可算是找到你了。”
他步步接近,边说边笑:“为表诚意,我把一切可能阻碍你我结合的事物,全都一一抹除了。”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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