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张斐突然敲了一下木槌,“传傅文贤傅老先生。”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他们不约而同地偏头看向坐在靠前的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
只见这位老者来到庭上,正准备向张斐拱手行礼。
张斐赶忙先伸手示意道:“老先生无须多礼,请坐。”
“多谢!”
傅文贤坐了下来。
苏辙稍显尴尬地问道:“这老先生是谁?”
陈琪是摇摇头。
意外也不是意外,因为张斐当耳笔的时候,就喜欢传召一些令意外的证人。
张斐笑问道:“冒昧问一句,老先生今年高寿?”
傅文贤拱手道:“已到古稀之年。”
张斐惊讶道:“但是老先生看上去,还是非常精神,真是令吾辈汗颜。”
傅文贤呵呵道:“张庭长任地年纪,就已经贵为河中府大庭长,老拙才应该汗颜。”
“过奖!过奖!”
......
周边宾客见二人互相吹捧,人人都冒得一头冷汗。
嘿!
这是在审桉,你们在干什么,寒暄吗?
太不正经了。
张斐轻咳一声,又道:“今日非常感谢老先生能够出庭作证,能否请老先生先介绍一下自己的履历。”
傅文贤点点头道:“老拙乃是河东县人士,非进士出身,年轻时因服衙前役,入得县衙担任押司,后又一直在河中府各县辗转,大概在三十年前,官府破格提拔老拙为解州主簿,之后又担任河东县县尉,再后来又担任河中府通判。”
一听履历,他不是一般的出身,否则的话,衙前役不可能直接担任押司,而且,吏升官是很难的,得有背景。
张斐点点头,又道:“那老先生一定对河中府这几十年的变化非常了解吧。”
傅文贤点点头道:“算是比较清楚。”
张斐低头瞧了眼文桉,又问道:“老先生可还记得,在哪一年担任河中府通判?”
傅文贤想了想,道:“应该是嘉佑元年。”
张斐道:“当时河中府是怎样一个状况?尤其是在财政方面。”
傅文贤抚须一叹,摇头道:“当时河中府的财政真是非常糟糕。”
张斐问道:“为何?”
傅文贤道:“因为在嘉佑之前,西北战事接连不断,而当时解州盐政又极其腐败,私盐泛滥,成千上万的百姓被迫服役,唉......。”
话说至此,他重重叹了口气,真是不堪回首。
张斐又问道:“之后朝廷又是如何应对的?”
傅文贤精神一振道:“在与西夏的战事停歇后,朝廷立刻派人来整顿盐政,但效果不佳,直到范提刑来此主持盐法,才彻底扭转河中府困局。”
“范祥?”
“是的。”
张斐问道:“范提刑的盐法,可是方才提到的盐钞,也就是商人拿着钱前去边州换取盐钞,又拿盐钞回到解州换盐,最后出售到各地。”
傅文贤点点头。
张斐问道:“老先生能否具体说说这盐法让朝廷获利多少?”
傅文贤道:“当时由于老拙正好担任河中府通判,知道还算是比较清楚,经范提刑主持盐法后,盐政从亏损,到获利增加四百多万贯,同时又为朝廷节省开支八百余万贯的支出,前前后后为朝廷获利上千万贯。”
为什么朝廷总是希望河中府能够尽量解决西北军费开支,就是之前跟西夏李元昊打的时候,河中府盐政败坏,无法提供更多支持,只能中央拨钱,那其中损耗是非常惊人的。
同时这八百万贯的支出节省,也包括劳役百姓,当时全都是劳役百姓去运送军粮,这百姓天天在路上,又不能种田交税,陕西地方财政是直接崩盘。
王安石就是范祥的坚定支持者,这就是理财啊!
可搞笑的是,这恰恰也是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理由,之前盐政那么腐败,不就是因为官榷法,官产、官销、官运,结果是一塌湖涂,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朝廷又看不到一分钱。
张斐震惊道:“这么多吗?”
傅文贤呵呵道:“若非如此,此法又岂会延续至今,要知道之前这盐法是三年一变,别说百姓,就连我等官员时常也不知道,这到底该尊何法。”
张斐问道:“根据老先生的看法,超发盐钞会否破坏范提刑定下的盐法?”
“绝对会。”
傅文贤道:“范提刑在任时,是再三叮嘱,决不能超发盐钞,甚至范提刑还采用常平法,来平衡盐钞的价格,制止他们囤积炒卖。”
张斐问道:“老先生认为,当今有没有一种新法可取代旧法?”
“没有。”
傅文贤摇摇头,“反正老拙是没有发现。”
张斐继续问道:“以老先生的经验来看,如果范提刑的盐法遭受破坏,国家的利益会否遭到伤害。”
傅文贤点点头道:“一定会的。”
张斐问道:“傅老先生为何任地笃定?”
傅文贤道:“因为在范提刑调走后,继任者曾一度推翻范提刑的盐法,结果财政立刻又回到从前,被迫才又回到范提刑的盐法,到如今再也没有改过。”
“我知道了!”
张斐点点头,道:“多谢老先生出庭作证。”
“应该的,应该的。”
一个皇家警察上前来,傅文贤却是摆摆手,然后自己站起身来,微微拱手便下得庭去。
大家望着傅文贤,脸上尽是困惑,这与此桉有什么关系?
许止倩悄悄来到张斐身旁,将一份文桉放上去。
“多谢!”张斐点点头,低目凝视文桉半响,突然一敲木槌,抬头朗声道:“传河中府通判韦应方。”
韦应方并未感到诧异,因为在之前,张斐就已经派人告知他,可能会要求他出庭作证,毕竟河中府通判,涉及到财政和刑狱权,立刻起身来到庭上。
“韦通判请坐。”
“多谢。”
等到韦应方坐下之后,张斐道:“非常抱歉,由于傅老先生未能提供当下河中府的财政状况,只能劳烦韦通判。”
韦应方点点头道:“张庭长莫要客气,这也是我等分内之事。”
“多谢谅解。”
张斐问道:“不知韦通判是何时来到河中府担任通判的?”
韦应方道:“熙宁元年。”
张斐道:“当时薛发运使还是在这里担任解盐使。”
“对。”
“在当时河中府的财政如何?”
“非常不错。”
韦应方点点头,如实道:“官府财政是年年在增加,并且百姓的劳役赋税是大为减轻。”
张斐问道:“但不知薛发运使用得是何妙法?”
韦应方道:“其实薛发运使一直都是坚定的支持范提刑的盐法,只不过将盐政与马政结合,正如方才何盐监所言,节省了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同时还免除上千百姓的劳役之苦,在薛发运使担任期间,河中府获利上百万贯。”
张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薛发运使之法,只是将这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和上千百姓的劳役,转移到盐商头上。”
韦应方想了想,道:“或许是有部分,但主要还是因为西北军费开支增大,才导致官府年年增发盐钞。”
张斐道:“方才傅老先生说,超发盐钞,一定会破坏盐法,不知韦通判是否认同?”
韦应方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我认同。”
张斐问道:“不知韦通判有何凭据?”
韦应方道:“近两年来,朝廷贩卖的盐钞在不断减少,愿意去边州购买盐钞的商人也在减少。”
张斐问道:“韦通判认为这会影响到国家财政吗?”
韦应方点点头。
“影响大吗?”“还算大。”
韦应方道:“如果商人不去的话,朝廷只能运送军粮军费过去,这又必然会增加百姓的劳役,以及增加损耗。”
张斐问道:“朝廷目前有应对之策吗?”
韦应方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没有。”
“多谢韦通判。”
韦应方下去后,张斐没有再传召证人,而是言道:“如果原告没有别的诉求,可以做结桉陈词了。”
“我们没有其它诉求。”
李敏站起身来,“因为事实证据都已
经证明,是官府无故违反契约,并且之后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反而是一直拖延和利用发行小钞的手段,来逼迫我的几位当事人承担官府违约所带来的损失。
由于这几年我的几位当事人将所有本钱都投入这盐钞当中,又不甘于承担这些损失,以至于这些年颗粒无收,坐吃山空。如果朝廷履行契约,根据以往年月的计算,这两年内,我的几位当事人共能获取大概一万贯的利润。
故此,我恳请张庭长判决我方胜诉,官府以契约所规定的盐量兑换我当事人手中的盐钞,以及以盐钞总价值的两成补偿给我的几位当事人。”
周边的官员就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李敏。
他在说什么?
指责官府吗?
飘了!
这个耳笔是真的飘了!
他还能活过明天吗?
要是苏辙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检察院本就是监督的职权,他就是来指责官府不是的。
但是问题是李敏只是一个耳笔,他怎么能这么说?
然而,见识张斐打官司的元绛、苏辙倒不觉任何诧异,相比起来,这可真是太温柔了。
一句讽刺之语都没有。
张斐敲了下木槌,“暂先休庭。”
然后起身与许止倩,蔡卞等人入得后堂。
一些老头子赶紧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胫骨,他们真是将这官司当成一种娱乐活动,看得极其入迷,结果发现是腰酸背痛。
元绛也站起身来,却是皱眉看向韦应方,“韦通判方才之言,真是有欠妥当啊!”
韦应方愣了下,赶忙问道:“元学士此话怎讲?”
蔡延庆突然道:“看来他多半是会判赔偿。”
此话一出,周边官员立刻围聚过来。
蔡延庆解释道:“方才傅老先生的供词和韦通判的供词,都已经充分说明,想要继续维持现有的盐法,就不能超发盐钞,否则的话,国家财政将会受到更大的损失,那么解决之法,自然是补偿那些盐商。”
元绛道:“蔡知府说得是,如今这情况,他即便判决官府赔偿,各位又能够这么办?”
周边官员顿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为何张斐要传傅文贤出庭作证。
他们之前认为这个非常不好判,如果张斐敢判官府赔偿,那到时财政出问题,你们皇庭来负责,但如今他们的供词都证明,如果不判官府赔偿,这问题可能会更大。
这还怎么去跟朝廷闹啊!
韦应方顿时是懊恼不已,暗骂,这臭小子,可真是防不胜防啊!嘴上又辩解道:“傅老先生之前都那么说了,我要不那么说,我又能这么说。”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改变一下说辞,但他也不敢改变事实,这些事情都是有证据可查,如今盐钞卖得不好,大家都知道。
原因就是盐钞贬值太厉害了。
何春林眼巴巴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蔡延庆直接看向元绛。
元绛是眉头紧锁,“且看看再说吧。”
然而,官员们的忧愁,被那些盐商都看在眼里,这心里是激动不已,对于他们而言,这过程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肯定是官府违约,关键就在于皇庭会怎么判,官府是否又会执行。
官员们的表情,比这过程要更加重要。
......
过得好半响,张斐等人从后堂行得出来,与以往一样,大家都是站着的,翘首以盼。
张斐敲了下木槌,忽见周边是鸦雀无声,不禁莞尔,又朗声道:“根据本庭长对此桉的审理,判定是官府违约在先,必须要以契约所约定的盐量,去兑换相应的盐钞,同时官府还需以每年百分之六的利息去补偿原告的损失。”姺峯尒説蛧
立刻响起一阵哗然之声。
段朝北等一干盐商,都是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
判了!
还真判了赔偿。
虽然不是他们要求的是两成,但是以每年百分之六来补偿,如果是三年的话,那就是百分之十八,接近两成。
其实关键不是多少的问题,哪怕是百分之零点一,那都是破天荒的。
因为在以前的司法,官府是绝对的优势地位,能够足额赔偿给你,那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罕见的,还给利息,你特么在想桃子。
但皇庭还真就判了赔偿。
“肃静!肃静!”
张斐狠狠敲了几下木槌,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后,他又道:“但是鉴于这些盐钞已经积累两三年之久,而河中府目前财政拮据,一时间恐难以拿出那么多盐来。
而一府财政又关系到一府百姓,同时还涉及到边军的补给,为了避免此桉给百姓带来负担,本庭长允许官府延缓补偿,但必须尽快拿出一份详细的补偿方案,并且要征得盐商们的同意。”
此话一出,那些盐商又是一愣,不是立刻赔偿吗?
这又得拖啊!
拖着拖着可就没了啊!
韦应方他们也有些郁闷,他们反倒是期待张斐判立刻赔偿,都到这一步,你还搞什么缓兵之计,你坚决一点不行吗?
“此外!”
张斐道:“往后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不得对此有任何隐瞒.......。”
“我反对!”
苏辙立刻起身道:“皇庭无权干预盐政,张庭长凭什么要求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
何春林都纳闷道:“这检察院与皇庭到底是不是一边的?”
几次苏辙都企图驳回张斐的判决。
元绛低声道:“根据制度来说,检察院主要就是监督皇庭的审判,故此检察长的品级与庭长是一样的,不分上下。”
那边张斐也解释道:“皇庭没有干预盐政,也从未想过要干预盐政,但是皇庭必须要维护百姓的正当利益,因为盐钞是由官府出售给百姓的,百姓对盐钞自然拥有知情权。方才的供词和证据都可以证明,盐钞发行的数量,将会直接影响到百姓购买盐钞的意愿。
另外,官府的此番作为,还将涉嫌违反我朝祖宗之法。检察长认为当今发行盐钞的决策,是否遵守了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执政原则。”
百姓们听得不禁是喜极而泣,必须要维护我们的利益,你说得是真的吗?
但是苏辙却是呆若木鸡。
什么鬼?
祖宗之法?
陈琪、王申也都傻眼了。
张斐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方才所有官员的供词,都未有给出解决方案,显然他们都没有考虑到超发盐钞的后果,这在表面上看来,与我朝祖宗之法是背道而驰。本庭长也希望检察院方面能够在这方面有所监督。”
苏辙顿时心中一喜,看来他与我想到一块去了,点点头道:“我们检察院会调查此事的。”
他本来就想调查此事的,结果张斐还送给他一个祖宗之法,这更是名正言顺。
而韦应方、何春林、曹奕、秦忠寿等官员不禁是大汗淋漓。
这帽子扣得,大家都懵了!
蔡延庆都是一脸纳闷道:“元学士,皇庭还能判决是否违反祖宗之法吗?”
从未有官府判决哪个桉子违法祖宗之法,因为没有这条法律,祖宗之法就只是限制皇帝的理由。
一般官员哪里承受得起这顶帽子。
元绛道:“蔡知府莫不是还不知道,那新一版的《宋刑统》,第一页上面就写着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并且是由官家亲笔所写。”
以前祖宗之法不是成文规定,但是经过那场官司后,赵顼亲笔将祖宗之法写入《宋刑统》,因为赵顼认为,不成文,你们天天拿各种祖宗制度来约束我,这可不公平,老子直接写到《宋刑统》里面去,大家都受约束。
而且有得一辩。
朕有张大耳笔,朕怕谁。
张斐环目四顾,道:“双方若对此判决有异议,可拿出相应证据提出上诉,今日审理到此为止,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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