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霜华中,枯瘦老僧和老道士盘膝而坐,两人闲聊着的同时,也在似有若无地观察着二百里外的法光寺。
“看来是老僧赢了。”
枯瘦老僧忽然淡淡开口,说道:“待那魔女的力量和她体内的夕被炼成封岁囚龙之力,大虞龙脉就完了,大济举兵讨伐之下,要不了多久,大虞就会灭亡。”
老道士随手抓了一把树下的积雪,抹了抹油腻的嘴巴,说道:“你特意用红莲业火?除了封岁囚龙之力外,你还想炼出她的灰烬魔骨?外魔门传人的灰烬魔骨,与你佛宗的舍利子一样,只蕴藏修行记忆,伱要她的修行记忆做什么?”
枯瘦老僧沉默着没有回答。
过了半晌,老道士看着法光寺,忽然感叹道:“好一对苦命鸳鸯,看来……这冬蝉就是当年那与空尘前世相恋的魔女?当年那魔女行走天下,几乎无人能敌,若非她为了救空尘,就是你我也没机会重创她,没想到……她居然转世重生了?”
枯瘦老僧也是微微一怔。
他放出旱魃,本意就是引出那魔女,只是没想到引出来的是冬蝉,修为虽然比当年那魔女差了很多,但只要是外魔门传人,对他就有用处。
没想到……居然是同一人?
“嗯?空尘突破了?”
老道士遥望着法光寺,叹息道:“看来是前世记忆完全觉醒了,可惜……空尘现在才突破到观照境圆满,若是早些突破,也能匹敌那神月居士,但现在他完全被束缚,即使突破也没有意义了。”
枯瘦老僧却是双眼豁然亮了起来。
“老僧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一石三鸟?不,一石四鸟才对。”枯瘦老僧忽然低笑一声。
“一石四鸟?”老道士看了他一眼,“你这次谋划,除了想要冬蝉的灰烬魔骨,毁大虞的龙脉,杀那林澜之外,莫非还想要空尘的舍利子?是为了如来神掌第一式的传承吗?”
枯瘦老僧淡淡道:“自是如此。”
老道士打量了他一下,忽然说道:“听说空尘前世在天佛寺被围攻而死,是因为他依靠魔宗之法夺得了如来神掌第一式的传承,你佛宗和魔宗的某些功法也有共通之处,难道……这就是你要那冬蝉灰烬魔骨的原因?”
而枯瘦老僧只是无言地看着法光寺的方向,彻底沉默了下来,恍若一尊雕塑。
……
法光寺内。
遍地红莲,美不胜收。
冬蝉浑身发颤地跪坐在那里,抱着空尘的身体,已无法旱魃魔性的她,此时面容变得丑陋无比,不仅皮肤变得皱巴巴的,还布满干裂的纹路。
转眼间,她便从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变成了一个丑陋不堪的怪物。
她在红莲中颤抖着,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和灼烧,随着体内的魔气被持续炼化,她的生机也在不断变得虚弱。
而她怀中的空尘却是陷入了近乎呆滞的状态,沉浸在觉醒的前世记忆中,气息开始不断蜕变。
佛宗的修行,在修成人间罗汉之前,只要悟了就能修炼有成。
所以,佛宗的转世高僧,恢复境界是最快的,只要前世记忆觉醒,法力够了,修为境界就能直接恢复,不像人宗的修行者,还要辛辛苦苦地熔炼神通。
此刻,空尘的气息就开始朝着‘金身圆满’蜕变。
而冬蝉却只是苦涩地惨笑一声,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喜悦,心中只有无奈和酸楚。
“哦?突破了?”
神月居士也只是微微挑眉,并无丝毫忌惮之意,只是淡淡道:“可惜晚了些。”
若是早些突破,就算空尘只是刚刚突破金身圆满,但凭借如来神掌,实力也不会比他逊色。
但此时空尘已经中了他的佛宝束缚,法力都被封住了,除非境界远超于他,否则根本不可能挣脱。
即便突破了,对他也没有丝毫威胁。
“等等……呆和尚!”
冬蝉却是脸色忽然一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焦急地看着怀中的空尘,摇晃了他一下,急切地喊道:“快醒醒,别想那么多!”
神月居士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无需着急,因佛寺那老僧说了,若是空尘突破到金身圆满,便将他也炼成舍利子,等你化为灰烬之后,我也会将他炼成舍利子,让他去陪你的。”
就在这时——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一声透着迷茫和痛苦的呢喃中,冬蝉怀中的空尘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挣扎和迷惑,与此同时,本来他金身圆满之后,体表已然无漏的金光却是忽然黯淡了下来。
这一刻,他皮肤上黯淡的金光之中,却是浮现出了一道道黑色的花纹。
随即,淡淡的魔气弥漫开来。
“这是……魔纹?!”
神月居士眼神微微一变,难以置信地看着空尘,失声道:“你怎么可能修成魔功?佛魔共存?”
他不是没见过佛魔同修的佛宗修行者,也知道佛宗和魔宗有些功法隐隐有着共通之处,传闻魔宗就是有人偷学了一些残缺的佛宗功法,经历一代代发展,才演变出了如今的魔宗。
但佛宗和魔宗之法,就算有共通之处,也是完全对立的存在,不可能同时共存,同时运转。
更何况,空尘修炼的乃是佛宗至高传承‘如来神掌’!
若论正宗,修炼如来神掌的空尘,无疑是天下间最正统的佛宗修行者,与魔宗之法那是彻底对立的,怎么可能修成魔宗之法,还能同时运转呢?
这让他完全无法理解了。
“轰!”
而空尘体表浮现出魔纹的同时,地面上翻涌的红莲业火,原本对他完全忽视,犹如虚幻的红莲之火,却像是嗅到了腥味的鲨鱼一般,当即咆哮着涌向了他!
只是刹那间,一朵朵炽烈的红莲业火,便在空尘的身上绽放开来!
甚至,他身上的红莲业火,比冬蝉身上的红莲业火还要强盛,更加炽烈得多。
或许……
这是对叛徒的惩罚?
“唔……”
红莲业火的笼罩之中,空尘紧紧皱起眉头,痛苦地颤抖了起来,体表的魔纹不断被这业火灼烧的同时,也在浮现出更多的魔纹。
“呆和尚!别想那些了!你快醒醒!”
冬蝉顾不得自身的痛苦,焦急无比地摇晃着空尘的身体,拍着他的脸蛋,想让他清醒过来。
而空尘却是完全陷入了佛魔之间的挣扎,不仅内心痛苦挣扎,身躯也在火莲业火的炙烤下更加痛苦地煎熬着。
大量的魔纹不断在他的皮肤上扩散着,汹涌强横的魔气弥漫开来。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慈悲澄净的佛宗修行者,而是即将化身为魔气滔天的魔中之魔!
“化身成魔?”
神月居士眯起眼睛,冷声道:“继续诵念红莲密咒,将空尘一起炼化了。”
反正因佛寺那老僧也只是想得到空尘的修行记忆罢了,若是空尘真的化身成魔,以红莲业火炼化之后,就算没有舍利子,也能够炼化出灰烬魔骨。
“呆和尚,你醒醒,求求你了,醒醒吧。”
冬蝉怀抱着空尘颤抖的身躯,哭泣着,哀求着,眼泪不断滴落在他的脸上,随即摔个粉碎。
忽然,她想到前世空尘也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最终还是化解了魔纹,恢复了正常。
那时候……他似乎是在念佛经?
她不懂佛经,也不喜欢佛经,只是当初也跟着空尘看过一篇佛经。
但,佛魔天生相冲。
即便只是看完了佛经,就让她感觉身上有些不舒服,只是读了几句,佛意初生,就让她心神有些混乱,精气也开始受损,所以她从来都不愿意读佛经。
可是现在……
冬蝉看了一眼怀中的空尘,深吸一口气,抹掉泪水,开始回想着那篇佛经,强忍着红莲业火的煎熬,有些断断续续地诵读起来:“如是我闻……”
诵读了几句,一丝淡淡的禅意便生了出来,佛由心生,这也是她最讨厌的佛意。
若是过去,这一丝禅意,虽然会让她不舒服,但顶多也就损伤一丝精气罢了,影响不了大碍。
但现在,她多次强压旱魃的魔性,精元生机早已受损,此时又被红莲业火灼烧,魔心元神都已经受损了,又岂能和过去相比?
这一丝禅意,就像是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下了一把盐。
“唔……”
冬蝉顿时感觉到眼前一黑,钻心的痛楚随之传来,简直比红莲业火的灼烧更加恐怖。
她嘴角流出一丝鲜血,脸色苍白地瞥了一眼空尘,当即敏锐地发现他体表的魔气骤然缓了缓,不由得心中一喜,明白这佛经所带来的禅意,果然是有用处的。
“我从昔来所得慧眼……”
冬蝉低着头,看着怀中的空尘,继续在他的耳畔轻声诵念着佛经。
禅意渐深。
一道道禅意就像是最恶毒的刑罚,在她已经伤痕累累的身躯和元神上,不断地折磨着她,除了无尽的痛苦,让她变得更加虚弱之外,什么都没有。
神月居士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魔念佛经,自讨苦吃。
但……
她看着空尘体表的魔纹停止扩散,甚至开始缓缓缩退,她就像是忘记了这些痛苦和折磨,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佛宗信徒,真诚的诵念着佛经。
似乎……她在期盼着那本该是宿敌,高高在上的佛陀,能够拯救空尘。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在这一刻都沉默了。
所有人在这一刻,心里似乎都生出了一个疑问——
佛渡世人,魔乱苍生。
那么……此时的她,到底是佛的信徒,还是魔的传人?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法光寺内,除了那低不可闻的红莲密咒之声,就只剩下一个魔在痛苦诵念佛经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她此时虚弱的身躯还能支撑多久,但那在红莲业火、佛经禅意、邪魔旱魃的三重折磨之下,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本该早就坚持不住了。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量,能够坚持这么久。
忽然间——
“噗……”
冬蝉的诵念声戛然而止,她脸色惨白地停了下来,一口鲜血吐到了空尘的脸颊上,随即倒在了他的身上,气若游丝地趴在他的胸口。
但她依然还在用最后的力气,似有若无地诵念着佛经。
就像是一只离水的鱼儿,嘴唇缓缓翕动着,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空尘醒了。
或许是被这口滚烫的鲜血惊醒的,又或者是冬蝉诵念的佛经有了效果,导致他体表的魔纹已然退却了不少,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腿上的冬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什么佛……什么魔……哈哈……哈哈哈!”
低低的惨笑声,只见空尘颤抖着抬起头,神色透着陌生的冰冷,嘴角更是泛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戾气。
这一刻,他身上的孤独和荒凉,就像是那恍若被天地所斥的魔气一般。
只是刹那间,一道道魔纹便布满了他的身躯,那黯淡的金光在此刻完全消散。
“魔!”
众人吃惊地看着空尘,心中明白这慈悲为怀的僧人,此时已然化身为魔!
凄厉的惨笑声中,冬蝉缓缓睁开黯淡的双眸,看着他。
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颤抖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抚摸着,擦掉了泪痕,轻声道:“别哭,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的手滑落下去,闭上了眼睛,嘴角却是泛起了一丝详和的笑意,已然失去了生机。
就在这一刻——
漂浮在法光寺上空的那本《大日如来真经》,忽然微微一颤,绽放出了一道佛光,落在了冬蝉的身上。
“嗯?”
神月居士忽然一愣。
所有人看着冬蝉,也都是一愣。
这一刻,冬蝉的身躯竟然泛起了淡淡的金光,原本丑陋的模样完全恢复了正常姿容,还透着无漏无垢的气息,鲜血、灰尘等等都消失不见,整个人都变得无比洁净,皮肤上透着淡淡的佛光,美丽而圣洁。
恍若从魔宗的魔女,摇身一变成了佛宗的圣女一般。
然后,她的身躯骤然燃烧起来,眨眼间便化为淡淡的金色灰烬落在了地面上,灰烬中可见一颗颗五彩耀眼的圆珠。
“舍利子?”
神月居士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喃喃道:“魔宗之人,怎么可能炼出舍利子?”
空尘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舍利子。
他体表的魔气缓缓凝固,随即,只见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滴落在冬蝉所化的舍利子上。
“不可思议……”
神月居士喃喃一声。
他隐隐感觉自己发现了某个大秘密,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继续猜想下去。
随即,他看着空尘,轻声道:“空尘,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
重华城城墙之上。
“怎么回事?”
老国师喃喃一声,忽然感受到旁边的林澜气息突变,不由得转头看向了林澜。
只见林澜缓缓仰起头,闭上了双眼。
在空尘流泪的同时,他的眼角,也流下了一滴泪水。
“嗯?”司空无心的声音响起。
他知道,林澜是有清静意的,在清静意的影响下,竟然还会流下眼泪?
这该是何等巨大的情绪冲击?
难怪林澜能够这般轻易就将九九分神神通淬炼到大成层次,彻底突破到神通大成!
只是半晌,林澜轻轻睁开了双眼。
他变了。
不止是气息变了。
眼神也变得悠远而冰冷,充斥着浓烈的杀意。
“死。”
林澜忽然指尖一点,只见一道道剑光在周身飞舞了起来。
足足八十一道剑光瞬间便化为剑阵,随即这威能剑阵凝聚合拢如一,顷刻间就形成了一道无比巨大的剑光,当空横立,耀眼无比。
“呼!”
紧接着,这庞大剑光发出一声破空的呼啸声后,便当空飞向了法光寺!
在这一刻,这巨大的剑光所过之处,天空自然就留下了一道道深邃的剑痕,久久未消。
夜空在这一刻仿佛化为了白昼。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冲天的剑意,法光寺上空一道道目光都同时看了过来。
“剑光成痕?”
只见那巨大的剑光破空而来,以惊人的速度飞向法光寺的佛光结界,在靠近结界的瞬间,剑光却又消失不见。
消失了一瞬间后,剑光便已穿过了佛光结界,出现在了法光寺内!
“嗯?”
神月居士脸色豁然一变,转头死死地盯着那道无比巨大的剑光。
“轰!!”
恐怖的剑鸣中,只见那庞大无匹的剑光轰然横扫而过,只是瞬间就划过了一个巨大的圆,正面斩向了神月居士,也顺势扫过了十八名僧人的身躯!
剑气奔腾,疯狂弥漫。
只是瞬间,十八名金身圆满的僧人便齐齐吐血,当场重伤倒地!
而这道剑光还只是顺便扫过这十八人而已!
至于剑光真正的目标——神月居士在感受到彻骨寒意的同时,浑身月光绽放,无垢如白玉般的双手当即迎向了这道威能庞大的剑光。
“轰!”
巨大的碰撞声中,神月居士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都直接抛飞开去,一头撞入了法光寺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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