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这样,所以你才会不管儿子对不对?”
“我们就这么两个儿子而已,若是两个儿子一起没了,那么宗房可就绝了嗣了!”
华大夫人越说越激动,神情中透出些许癫狂、执拗的情绪。
华大老爷面上染了怒色,脸色铁青,厉声道:“夫人,别胡闹了,我没有外室子!!”
他直视着华大夫人的眼眸,一派坦然之色。
他也确实没有外室子。
哪怕他真有外室子,那等子肮脏的血脉又怎么能够继承华家的家业!
他就这么两个儿子,要兴旺家族,就必须要牺牲一个,长子华熙病弱,这十八年来,大半日子都躺在榻上,大夫都说,他怕是寿数难长。
但是次子华照,是他付诸了所有的期望的,是他们华家的期望。
若是他们这一房绝了嗣,哪怕从别房过继了嗣子,那也不是他的骨血了。
可是……
华大老爷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心痛,有犹豫,有悲伤,也有决绝,右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华大夫人的胳膊,如铁钳般,一点也不肯松开。
夫妻二十载,华大夫人自然看得出自家老爷眼神中的犹豫。
她方才说华大老爷有外室子,也只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稍微冷静一点,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爷是不会有外室子的,就连华氏族里那些堂兄弟膝下的庶子,华大老爷都是瞧不上,嫌弃母系的血脉太过低贱。
在华家人的眼里,嫡系才是正统。
华大老爷可能养外室,却绝不可能允许外室子的存在辱了华家的门楣。
“老爷!”华大夫人两眼通红地看着华大老爷,眼眸中写满了哀泣之色。
她真不明白,老爷到底在犹豫些什么,他为什么不肯救他们的儿子。
到底有什么秘密会比他们的儿子还重要?!
想着,她的心骤然间往下沉了几分,隐隐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四周忽然间暗了下来,上方浓厚的云层盖住了日头,连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令华大夫人觉得透不气来。
“夫人,这顾二姑娘奸猾,一会儿说能救照哥儿,一会儿又说符效只有一日,她分明是在戏耍我们呢,不能信她!”华大老爷将寒冰般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顾燕飞,眼神阴恻恻的。
他强势地又将华大夫人往马车那边拉去,“我们带照哥儿去无量观里,听说最近观主玄诚真人正在观中,玄诚真人道法高深,找他肯定更可靠。”
“夫人,你就听我劝吧!”
“不,我不走!”华大夫人咬牙道,就是不肯离开,神情固执地与华大老爷对视,耳边反复地回响着顾燕飞的话:
“华大夫人,你的两个儿子都病了。我可以救他们。”
最近这段日子来,她为了长子的病辗转难眠,顾二姑娘是唯一一个让她看到希望的人,只有顾二姑娘明确地告诉她,长子能救!
对于华大夫人而言,顾燕飞就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她要救儿子,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子与次子在这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这么死去,顾二姑娘一定可以救他们的……
可自家老爷却不愿意。
为什么?
既然不是因为外室子,那还会有什么原因?!
罪孽……
她直直地望着华大老爷,眼神闪烁不定。
一个月前,长子忽然病重,他们请来的每个大夫都说长子没救了,让他们早日准备丧事。
某一日,华大老爷告诉她说,他想为长子结一门阴亲。
他说,是为了长子在地底下能够有人照顾,也有香火继承。
他说,他挑中了路家的三姑娘,她的八字与长子相合,一旦两人结了阴亲,长子就能借一些妻子的福运,来世他会康康健健,一世平安。
她觉得老爷所言句句是为长子考量,她想也不想地答应了。
当时的画面在华大夫人脑海中急速地闪现,她微微凝眸,呆立当场。
等等!
在她答应了给长子结阴亲以后,老爷有没有笑呢?
是笑了吗?!
华大夫人脑海中再次浮现华大老爷那会儿的笑,他的笑似欣慰,似期盼,似狠厉,似野心勃勃……那个笑容太诡异了。
“老爷!”华大夫人双眸瞪大,眼睛又红又肿,她反过来紧紧地抓住华大老爷的手臂,厉声问道,“你和熙哥儿、照哥儿的病有没有关系?”
“说啊!”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感觉。
“你闹够了没有?”华大老爷恼了,脸色涨得通红,重重地甩开了妻子的手。
华大老爷不再理会妻子,自己率先上了马车。
“走!”
他语声凌厉地丢下这个字眼,随即车夫就挥动马鞭,驾驶马车毫不恋栈地离开了。
华大老爷的这个反应反而证实了华大夫人的猜测。
华大夫人浑身发凉,心脏似是多了好几个孔洞似的,寒风呼呼地钻过那些孔洞,又冷又痛,直痛到了骨髓里。
华大夫人茫然无措地看向了不远处的顾燕飞,嘴巴动了动。
她想问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掐住似的,又像是火焰灼烧般灼痛。
顾燕飞似是看出了华大夫人的心意,淡淡地又道:“这灵魂上的罪孽是来自家族,世世代代,只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姓氏便是原罪,自会报应到子嗣的身上。”
“你的长子,就是因此而病。”
她的字字句句如雪粒落冰河般轻轻地敲打在华大夫人的心口。
“……”华大夫人更茫然了,觉得顾燕飞的每个字都听得懂,可为何连在一起,她就不懂了。
顾燕飞悠哉悠哉地又浅啜了口热茶,才又道:“你可有看过华氏族谱?”
她当然看过!华大夫人忙不迭点头。
顾燕飞接着道:“你可记得族谱里的那些族人的生辰和死祭?”
她的语速放得极慢,意味深长。
华大夫人忍不住摸上了戴在手腕上的流珠串,手指在那一颗颗沉香木流珠上摩挲着,回忆被顾燕飞这寥寥数语一点点地勾起。
身为宗房宗妇,她不止一次地看过族谱,但是,也不是看得这么仔细,从前只在更新族谱时,草草地瞟过几眼。
前不久,因为想给长子挑个嗣子过继,她才又细细地看过一遍。
她努力地回忆着族谱上的内容,眉心一点点地蹙了起来。
好像宗房这一支,每一代就会有男丁早夭。
孩童早夭本也不出奇,小孩子难养活,就是皇室中也时常有垂髫小儿夭折,只不过,华氏族谱上记录的那些早夭的男丁往往都在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及冠之间,而且全都是病故。
而族里会给夭折的青年寻一门亲事,结下阴亲,再从旁支过继嗣子……
当初看族谱的时候,华大夫人没多想,结阴亲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现在,她的心境不同了,越想越心惊。
她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苍白如纸,身子更是簌簌地颤抖起来,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明白了吗?”顾燕飞霍地从圈椅上起了身,随手抚了抚衣裙上,然后缓缓地朝华大夫人走来。
天空又变得更阴沉了,厚厚的云层沉得仿佛随时要坠下来。
上方那密密匝匝的树影下,顾燕飞的面庞更显模糊,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很清,很亮,摄人心魄。
她如吟唱般轻轻道:“害了你儿子的,不是别人。”
“能救你儿子的,也没有别人。”
“只有你。”
她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清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只有你。”她紧紧地盯着华大夫人的眼睛。
这三个字似乎随着她的言语铭刻到了对方的眼中。
“……”华大夫人呆呆地点了点头,又跪了下去,“顾二姑娘,求求你教教我,我该怎么救我的儿子!”
她重重地给顾燕飞磕了一个头,然后仰起头,近乎虔诚地看着她。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一个罗盘,随意地转了下指针,又掐指一算,才道:“无量观。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说着,她就转过了身,信步往大门方向去了,顾府的婆子们连忙搬走了椅子和茶几。
华大夫人没有去拦顾燕飞,也没有动,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她跨过高高的门槛,仿佛三魂七魄丢了一半似的。
“吱——”
两边的朱漆大门被渐渐地合拢。
门关到一半时,门槛另一边的顾燕飞停下了脚步,轻描淡写地又说道:“对了,留给令郎的时间不多了呢。”
“现在,他们俩的性命是连在一起的,他死,他也死。”
“他活,他也活。”
“还有十二个时辰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顾府的朱漆大门重重地闭合了。
“砰”的关门声如雷动般回响在华大夫人的耳边。
大门外,只留下华大夫人一个人在外头,呆呆地站立着,久久没有动弹,脑海中只剩下了顾燕飞刚刚的那番话反复地回响着。
只有她,才能救她的儿子吗?!
是的,只有她!
只有她这个做母亲的能救她的一双孩子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已经铭刻进了她心中,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下。
华大夫人也转过了身,上了另一辆马车,毅然地吩咐管事嬷嬷道:“走,我们回安辞县!”
管事嬷嬷也没想到夫人不去万草堂,竟要先回府去,但也不敢置喙。
她们的马车立刻上路,踏上了回安辞县的归程,一路上在华大夫人的反复催促中,快马加鞭,马不停蹄。
华府里的下人见只有夫人独自回来,却不见华大老爷与二少爷,都很是惊讶。
一个老嬷嬷急匆匆地闻讯而来,赶来仪门处相迎。
华大夫人急切地问道:“赵嬷嬷,大少爷怎么样了?”
赵嬷嬷恭敬地答道:“大少爷刚醒了,还喝了一碗白粥,方才还由小厮搀扶着在屋里走了走,奴婢瞅着气色好多了。”
赵嬷嬷心里也觉得奇怪,明明昨天王老大夫说,大少爷熬不过今天了,可现在大少爷反而看着好了些,莫非是……回光返照?
“真的?”华大夫人再问道。
赵嬷嬷连连应声。
她本以为夫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少爷,不想华大夫人却是疾步如飞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赵嬷嬷惊愕地追了上去。
华大夫人越走越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从眼眶到心口是一样的酸涩难当。
顾二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样样都应验了。
顾二姑娘说,自己的两个儿子现在寿命相连,只有十二个时辰了,也是真的。
不对,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怦怦!
想到这里,华大夫人的心跳骤然加快,心口发紧。
时限就像是一把铡刀般高高地悬挂在了华大夫人的脖颈上方,时间每流逝一刻钟,那把铡刀就仿佛往下压了一寸……
华大夫人是一刻也不敢停留,小跑着来到了华氏祠堂去拿族谱。
守祠堂的婆子自然不敢拦华大夫人,华大夫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祠堂的后殿,把供奉在祖宗牌位前的族谱取了出来,飞快地翻了起来。
找到他们这一房的那几页,凝眸细看。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十指甚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果然。
她没有记错,宗房每一代都会有十七八岁的男丁英年早逝,往上看,华大老爷的二叔父十八岁过世;他的三叔祖十六岁人就没了;他的曾五叔祖死于十九岁……每个男丁死后都与人结了阴亲。
只除了上一代,华大老爷是独子。
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一起,再联想适才华大老爷古怪的举止,残酷的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如果不是巧合,那自然是人为了。
华大夫人失魂落魄,脑子里混乱如麻。
当她回过神来时,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长子的房间,房间里仍然弥漫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药味。
东侧开了一扇窗,满面病容的华熙披着一件玄色披风就坐在窗边,闻声朝华大夫人这边望来,喊了声:“娘。”
他的眼窝与面颊因为消瘦微微凹陷进去,样子仍然很虚弱,声音沙哑,中气不足,却不再是今早那般奄奄一息了。
这张脸与华照的脸本来一模一样,可因为生病消瘦,兄弟俩只像了五六成了。
“熙哥儿!”华大夫人颤声喊道,眼前一片模糊,几缕散乱的鬓发被冷汗粘在颊上,平日里素来端庄的妇人此刻透出罕见的狼狈。
“娘,别担心,”华熙勉强一笑,宽慰道,“我吃了王老大夫开的参汤,好多了,我的病很快就会好的。”
这句话却像是一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华大夫人的心口,刀子在心脏处反复搅动着,令她痛不欲生。
她紧紧地握住华熙皮包骨头似的手,泪水再一次滚滚落下。
这短短大半天,她已经不知道流了多少泪,眼眶已然干涩灼痛。
“娘,您这是怎么了?”华熙关切地问道,注意到母亲的手上竟拿着族谱,“娘,您拿着族谱做什么?”
华大夫人的泪流得更汹涌了,心魂俱裂,边哭边把事情说了,说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从与路家结阴亲,到顾二姑娘说的那些话,到他与他二弟的病全都说了。
最后,她撕心裂肺地说道:“你父亲实在是太狠心了!”
华熙是体弱,却是聪明人,弹指间就理顺了来龙去脉,瞬间变了脸色。
原来他年纪轻轻会性命垂危,并不是因为身子病弱,而是被他的父亲所害,华家每一代都有男丁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英年早逝。
“娘!”华熙反握住了华大夫人的手,因久病略微泛黄的眼睛一片血红,“救救我,我不想死!”
“求求您了!”
他才十八岁,他不要死。
他本该有璀璨光明的人生,以他的才学,将来金榜题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为什么要因为父亲的一己之私去死!
明明他与二弟一胎双生,他才是长兄,可父亲却要牺牲他,而不是二弟?!
凭什么?!
就因为二弟比他康健,父亲就选择牺牲病弱的他吗?!
他是十六岁的解元,明明他比二弟更出色!
华熙心头绝望,抓着华大夫人的手剧烈颤抖着,情绪激动,丝毫不见平时的斯文。
“熙哥儿。”华大夫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长子的面颊,心更痛了。
这一刻,她的脑袋嗡嗡作响,一个空灵的女音似近还远地响起,带着勾魂摄魄的蛊惑力:“能救你儿子的,也没有别人。只有你。”
“无量观。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顾二姑娘说,只有我能救你。”华大夫人喃喃自语着,“她说让我拿着华氏族谱去无量观。”
“她还说,灵魂上的罪孽是来自家族,世世代代,只要供奉不止,就永不止息。”
“供奉不止?”华熙想了想,眸里闪着精光,若有所思地问道,“娘,那些夭折的族中长辈可是供奉在无量观?”
“没错。”华大夫人点了点头。
无量观在京城声名显赫,没有其它寺庙道观可出其右,和京城的大多数显赫人家一样,华家也在无量观供奉着祖先、族人的牌位。
华大夫人紧紧地皱起眉头,推测道:“顾二姑娘莫不是要我去无量观毁了供奉,如此才能中断这害人的邪术?!”
这确实是她可以做到的,而顾二姑娘不便去做的。
华熙也是这么想的,急切地附和道:“一定是这样。”
他紧紧地握着华大夫人的手,满脸孺慕之情地看着她,“娘,父亲如此狠心……我也只能靠您了!”
“娘,您不会让我失望是不是?”
这一刻,华熙的眼眸异常的明亮,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什么灵丹妙药。
“一切都交给娘。”华大夫人点点头,声音嘶哑了,“娘一定会救你的!”
华大夫人似乎从儿子的目光中汲取了力量,整个人又变得斗志高昂。
回府后不久,她又心急火燎地离开了。
这一次,她的马车去了无量山。
马车抵达无量山时,已经快要酉时了。
华大夫人急匆匆地上山,明明天气不算热,她却已经满头大汗,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要救她的熙哥儿。
“领我去往生殿!”她逮住一个小道童就道。
小道童笑呵呵地说道:“这位女善信,往生殿正在修缮,观主下令闭殿,最近不招待香客……”
他想说,请对方改日再来,可是心急如焚的华大夫人根本就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急切地又道:“观主……玄诚真人在哪里?我要见玄诚真人!”
她一边说,一边搜索起玄诚真人的踪影。
华大夫人不管不顾地往观内冲去,拉住一个道士就问:“玄诚真人在哪里?”
连续问了几个人,都没得到答复,华大夫人更焦急了,后脖颈似乎感觉到了铡刀贴在肌肤上的寒意。
后方的道童气喘吁吁地喊着“女善信”,追在她的身后,觉得这位夫人像是疯了般。ωωω.мχƒ∂χχ.¢σм
忽然,华大夫人眼睛一亮,看到了一个身穿蓝色大褂的老道从一处殿宇内走了出来,那老道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一看就与周围的其他道士迥然不同。
老道的身边围着十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还有一个眉目如画的白衣公子正在与他说话。
华大夫人的目光死死地黏在了那老道的身上,眼里只看得到他,再也看不到旁人。
那一定是玄诚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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