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不但是礼器,更是征战杀伐时的军器。
因在集市之中,想要声音传的远,就必须用大鼓,也就是军阵中传令所用的四尺汾鼓。
但普通百姓哪听过这个?
真要一点准备都没有,冷不丁的敲响战鼓,效果绝对不会比后世在人流云集的商场里拉响消防警报的差。
怕引起慌乱,李承志没敢先用鼓,而是只用唢呐,演奏了一首极为欢快的《百鸟朝凤》,好让百姓先有个心理准备,知道这是在奏乐,而非打仗……
看台上有了动静,元悦兴奋的一声低呼:“来了?”
李宪皱起了眉头,也看向了台上。
二人方才说的就是这个。元悦称,高湛有办法让整个大市都听到今日的奏演,李宪表示怀疑。
八里大市可不是泛指,而是真的有八里长,什么样的奏乐能传这么远?
心下狐疑,自然就看的认真。李宪见李承志一挥手,天上突然传来一道尖响。
顺声一看,台角立着两架高梯,各站着两个男子,一个端着一支唢呐在猛吹,另一个正执着一面丈余方圆的红旗在挥舞。
红旗左右挥了三下,朝天一指,那唢呐才停。台上台下随之一静。乐师、仆吏、衙役,乃至城墙上的禁军都盯着高梯上的那杆旗和那支唢呐。
也就静了少许,唢呐又猛的一响:吱儿……
声音极是嘹亮,且越吹越利,就如一只鸟儿直冲云宵,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足足五六息,李宪都觉的那吹唢呐的汉子怕是下一刻就会吹断气之时,另一架高梯上的大旗猛的往下一挥。
四下突然响起整齐而又高亢的唢呐声,就如百鸟出林,又齐又密。
李宪顺声一看,一路走来见过的那些冰车顶上,尽皆站有人影,正在端着唢呐用力鼓吹。
他默默一算:来时所见之冰车怕不是有上百辆,上百支唢呐合奏一曲,何止才是这八里大市能听到?
原来如此!
心下感叹,无意间扫过约半里外的一架冰车,看到车顶上也挚着一面红旗。再往远处看,又过了约半里,依稀可见又有一杆红旗,李宪一震:“白甲营的《旗哨令》?”
“什么东西?”元悦狐疑道。
说了你也不懂,教了你也学不会……
李宪长叹一声,解释道:“是李承志麾下行军探哨、阵战传令的警讯之法,须臾间,就可用铜哨将极为繁复的军令传至数十,乃至十数里外……”
“这般神奇?”元悦惊道,“为何不在军中推广?”ωωω.мχƒ∂χχ.¢σм
“无用的!”李宪摇摇头,“便是因为太繁复了,令兵不但需识字,还需懂些乐理……试问军中的大头兵,有几个能学会?”
那是什么乐理,李承志自己都是半懂不懂!
是他编的拟声词,比如“吱儿”代表的是什么,“咻儿”又代表的什么,“吱儿咻儿吱儿……”等等组合在一起又代表的是什么。
因为是他亲自琢磨亲自教,李丰、李时、李睿、李聪等人自然就学的特别快。
但要写到纸上编成操典,就跟天书一样,绝对能让人看的一个头比两个大。
奚康生带着一帮将军研究了整整月余,却只能望令兴叹。最后呈到了兵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如李承志的训兵操练之法,练一小撮精兵当无问题,但要全军推广,就跟讲笑话一样了。
无它,军中识字率太低,能看得懂操典的怎么也是队主以上的军官,哪个带兵的将军舍得让其当个小小传令兵?
不似李承志麾下,每队之中就配司马,不打仗的时候就强迫兵卒识字,考试不及格就得饿肚子……
元悦哪会在意这个,只是盯着台上的高湛鄙夷道:“我还以为高二真长能耐了,原来又是李承志在帮他?”
李宪不由点头:你以为呢,不然为何是李承志发号施令?
不过这曲子倒是挺轻快。不似宫中宴会,肃穆有余,却欢畅不足,更比此曲少了许多灵蕴。
正听的入神,看到台上的乐师在准备战鼓、金锣等,李宪惊道:“竟还要用到金、鼓传令?”
“不是用来传令,要用来奏乐!”元悦回道,“莫惊,子澄早向陛下秉呈过,城门、羽林、宫禁各监均知会过,不会引起慌乱……”
那就好!
李宪点点头。等一曲奏完,他又往官道上望去,见跟着冰车的那些仆吏并没有急着开售,而是在喊着什么。
仔细一听,似是在向百姓解释,稍后会有金鼓响起,只是奏乐所用,莫要慌张之类的。
看来确实是有准备……
结果便是,等金鼓一响,宫外安然无恙,倒是宫内乱成了一锅粥!
男人还好,但一群王妃哪经过这个?
金鼓一响,就有数只酒盏跌落到了青石地上。恰好鼓声一停,又传来数十位乐师用以合乐的“吼、哈”之声,一群贵妇当即就吓的花容之色。
又是金鼓,又是厉吼,这难道不是乱军已经打进来了?
不知谁一声尖叫:“打进宫了”,就如在烧开的油中倒了一瓢水,殿里当即就炸了锅。
哭声、喊声、叫声、骂声,声音尖的能刺破耳膜。还有慌乱之下带翻酒案,杯盏碟碗摔落于在的脆响。
女人一乱,男人也跟着乱了起来。有人喝问着殿外的禁卫,是不是乱军已攻进了皇城,还有人抄了几案准备堵门。
元恪脸如锅底,眼角狂跳。高英双眼圆瞪,檀口大张。
只是几声金鼓,就将一众宗室惊成了这副模样?
听不出那鼓声在城外么,便是真有乱军造反,也只是在攻城,并未攻进皇宫。
宫墙高逾五丈,宫中禁军上万,再不济也不至于须臾间就让乱军攻破。
你们这般堵门,不怕被来护驾的禁军一顿乱刀砍成肉酱?
简直蠢的不可救药……
正暗怒着,见一道身影向他扑来,元恪定睛一看,却是四弟元怿。
元怿抱着一张几案,护在了元恪身前,急声劝道:“二兄,入地宫吧!”
听到这声“二兄”,元恪原本如火山喷发般的怒火,竟当即消了六七成。
疾风知劲草!
堂堂亲王,只凭几声鼓就慌成这般,实是不应该。但元怿能在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个皇帝,却实属可贵。
元恪又往下一瞅:被他寄于厚望,一直养在宫中的胞弟元怀,竟然躲在一张案几之下瑟瑟发抖。脸上已无半点血色,眼泪不停的往下滴……
这就是朕看重的大业相继之人?
元恪眼神一冷,厉声吼道:“元怀,给朕滚出来……”
声音不算大,远不如那几个王妃的尖叫,但听到有些人耳中,却中晨钟暮鼓,分外提神。
元雍正撅着屁股顶着殿门,听到元恪的吼声,禁不住的一个激灵:光顾着慌乱,竟把皇帝给忘了?
完了,不会被皇帝记在心里吧?
多年敬畏之下,早让元雍形成了条件反射。脑子里都还在惊疑着,身体自然而然就做出了反应,竟飞一般的扑了过去,口中还狂呼着:“护驾……护驾……”
元恪阵阵无语:他怎么都没想到,第二个能想到自己的,竟是一向奸滑、胆小、懦弱的元雍?
不过不错了,至少还有人记得朕,也并非所有的宗室都将朕这个皇帝当成生死仇敌……
正自苦笑,只听“咚”的一声,殿门被人撞开。正试图堵门的几个宗室瞬间被撞飞。
元雍都被吓了一跳:幸快跑的快,但凡慢上半丝,怕是骨头都得被撞折几根……
一群全身甲胄的禁军冲进如龙似虎般的冲进殿来,手中各持刀弩,厉声吼道:“跪下……跪下……”
领头的分明是内侍中刘腾与通直散骑常侍(值事将军,皇室寝卫统领)候刚。一众宗室都懵了:难不成,是禁军反了?
这二人却理都不理他们,口中狂呼陛下直奔堂上。一众郡王往后看去,皇帝别说慌,屁股竟都没有挪动半分?
恰值此时,鼓声吼声齐齐一歇,竟换成了唢呐、琵琶等的奏乐之声时,那些方才还乱做一团的郡王、王妃等,全都跟施了定身术一样,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
根本没有什么乱兵,只是宫墙外在奏乐……
最先尖叫的那两个王妃吓的魂都快飞了,脑子里阵阵空白,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才仿佛惊醒了众人,不大的功夫,殿中就跪了一地,齐呼恕罪。
皇帝也不做声,只是冷冷的盯着一众宗室皇亲。
元雍还以为皇帝是不是在等他也跪下去,膝盖都打了弯了,才听元恪一声轻叹:“皇叔现在可知,我为何不准尔等外放,却要留在京中?”
元雍稍一琢磨,瞬间会意:只因尔等皆是一群无才无德、无胆无能的酒囊饭桶之辈,朕才不得已为之……
他不但没恼,反而一阵窃喜:孤贵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又不敢造反当皇帝,要那般强的才略胆识做什么?
无胆无能才能活的长久……
他往下一拱:“陛下英明!”
看元雍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元恪竟无言以对。
再看跪在地上那一堆,慌乱有之,惊惧有之,却不见半丝羞愧之色,元恪阵阵无力。
有才才德,有胆有识,且忠贞不二的宗室,或是牧守一方,或是安镇一地,皆被自己择才而用。正是这些不堪用,才被当做囊中一样养在了京中,自己又有何苛求的?
他心灰意懒的挥挥手:“起来吧!”
一群男女千恩万谢,皆是爬起身来。
又听殿外一动响动,尚书监刘芳、尚书令崔光、御史中尉王显、大夫甄琛,并领军将军(禁军统帅)于忠等,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
这几位全在偏殿当值,听到禁卫正殿骚乱声和护驾声,吓的魂飞魄散。任往日如何沉稳,却是将吃奶的都了出来,往琥殿急奔。
于忠本就是武官,王显甄琛则是能文能武,都领过军打过仗,身体很是强健。但两老头却是纯纯的纯文官,再加上了岁数,差点没跑断气。
都是人精,看殿中一众宗室皆是一脸悻悻,皇帝则是满脸的狠铁不成钢,这几位已猜到了七八位。
朝着一堆郡王抱了抱拳,这几个又凑到皇帝身边。缓了好一阵,等气能喘匀了,刘芳才恭身问道:“陛下……无恙吧?”
“几声鼓而已,朕能有什么恙?”
元恪怅然一叹,“罢了,这酒喝得也确实没甚滋味,随朕登城……”
皇帝是要登上城墙看热闹?
若是以往,肯定是要劝一劝的。但此时元恪分明正处气头上,都知道最好先顺着捋,不然绝对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所以竟无人敢纳谏。
就只有崔光委婉的劝了劝:“金鼓齐振,城下怕是早慌做了一团,也没甚可看的……”
十年君臣,早已知己知彼,元恪冷冷一笑:“朕早已知会执金吾与羽林,且派了宣义(元悦)与李宪。若惊扰了百姓,这鼓早停了,怎可能奏的如此激烈?你就是不想让朕去看吧?”
崔光哪里会认,忙一低头:“臣绝无此意!”
告了一声罪,他索性朝于忠一拱手:“还请魏郡公摆驾!”
元恪不耐烦的挥挥手:“只是登城而已,摆什么驾?简从既可!”
听高湛说过,至多只会奏五六曲,等王仪的卤薄摆起来,怕是早演完了。
元恪说着就往外走。
于忠却一点都不慌,几声呼喝,顿时有一队禁卫飞快的登上了城墙。
还真不是皇帝一时兴起。于忠早就被刘腾知会过,说是陛下今有可能会登城,请他早做准备。
无它,元恪让高湛将乐台摆在金墉城下时,刘腾就有了些猜测。
皇帝也可能只是想听一听,但被一群宗室一激,驴脾气就上来了……
元恪说要简从,众臣也只能简从。怕惊扰城下,元恪没让黄门打华盖,只是撑了一顶普通的大伞。
从城下看,至多也就是觉的城楼上的守军多了一些。
这一阵耽搁何止一刻,台上已奏完了三曲,正值中间停歇。而十数丈宽的高台下竟围满了看客。
台下、官道边的冰车齐齐开售,每一辆车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
看似极是简单:大冰锯成小块,几锤子下去就是一堆冰沙。而后拿铲往碗里一装,再淋些化开的饴糖水,就是一碗冰沙。
大碗极大,绝对不比成人脑袋小,这么一碗就卖一钱。或者是会分成三小碗,但不零卖,也是三碗一文。
没办法,皇帝只收铜钱,而一钱足换两斤粟,足抵小户一家三口一日的口粮。怕亏良心,李承志就只能这样卖。
不过挺红火,竟有吃了一碗不够,还来卖第二第三碗的。
沿街的冰车不时就会传来即将售罄的哨令,当即就会有运冰的马车驶出官道之南的无极观,哪里缺便送往哪里。
见卖客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元恪心中一动,看着元雍与元怿,温声笑道:
“宣义(元悦)求了几次,说要将这营生交与他操持,朕怕他没耐心,就一直未答应。但皇叔与宣仁(元怿)若是有意,事后可去找子澄相商……”
元雍虽胆小,但论思敏智睿绝对一等一,不然绝不可能是孝文诸兄弟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一听皇帝这话,他就猜了个七八成:皇帝这是念自己与元怿方才护驾之举,有意酬功!
潜意就是,这营生绝对不亏!
但看着颇费人力,真能赚到钱?
真要不赚钱,找个借口拒了高子澄就是了……
心里思量着,元雍嘴上应的飞快:“臣谢过陛下!”
元怿也如他一般,满口答应了下来。
见此,刘芳崔光对视一眼,又微一点头。
说句实话,皇帝对宗室还是很不错的。不看他都节俭到了何种程度,而元雍、元琛等人又是何等的奢靡?
好家伙,竟然在洛水边各摆金山斗富?
家里摆一场酒宴,宴请宾客数百,而光是侍酒的美婢,就一人发俩。若是看对眼,你不带走都不行……
但皇帝却从未生出过歪念头,便是元雍、元怿、元悦等主动敬献,他也从来不收。
早些年之所以那般手狠,一是先皇过于仁厚,一众叔伯跋扈惯了,自然欺皇帝年少,行事很是无所顾忌。
而恰恰却忘了,皇帝甫一登基,正是慌恐无措、猜忌最重之时,无风都能空想出三尺浪来,又怎能忍得了一众亲王拥兵自重,时而还拒不受诏的行径?
别说七个,来七十个都不够砍……
感慨良久,听到城下传来一声极嘹亮的唢呐,刘芳崔光收起思绪,凝神朝下看去。
到此时,众臣才发现高台两边各立有一座高梯。许是怕违制,没敢立多高,也就两丈余。
“除了金锣鼓,还有令旗?”
一众郡王好不惊奇,“竟有这般的奏乐之法?”
元恪有些不耐,淡淡的一摆手:“噤声,听就是了!”
崔光等人尽皆无语:一听就知是个不学无术之辈,竟不知军中有阵战之乐?
当朝名将,与奚康生、杨大眼齐名的崔廷伯最擅阵乐之术,每逢临阵,必令金、鼓、笳、阮齐奏,以激兵卒士气,以壮军威。
崔廷伯还亲自作过以供阵乐的《壮士歌》与《项羽吟》,每战必奏,且百战百胜,无往而不利,因此还被陛下赞为“崔乐将”……
乐台离城墙也就十来步,因此城上看的很是真切。先听左边高梯上的唢呐响了一声,右边鲜红的大旗便挥舞了起来。
不多不少,刚好三息,四架大鼓同时一敲,连响四记。
便是军中传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时足有四鼓合击,声音何其大?
就真如炸响了四道雷,元恪都觉的自己的耳膜被震的发痒。
正欲伸指挠一挠,鼓声猛的一停,台上又响起了阮琴与琵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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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军中传令,也只需一架而已,此时足有四鼓合击,声音何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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