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申夜。”陆小凤沉着的声音伴随其余人的惊呼一同响起。
云初霁抛下手中的醋瓶,轻叹一声,道:“陆小凤,是你赢了。”
陆小凤却是摇了摇头,道:“我没赢。我若是赢了,仲雪就不会死。我早该察觉,他根本没打算让仲雪活。”
此时,突听“噌”的一声,时梦之拔剑出鞘,直指这个早该死去的人。她的声音和她的剑尖一样,都因愤怒而在不停颤抖。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范一彪脸上尽是困惑,奇怪道:“怎么一会儿苏申夜实则是仲夏,一会儿仲夏又成了苏申夜?他们俩到底谁是谁?”
陆小凤解释道:“他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不过关键地方有所改变。比如因指环中毒,后又被时姑娘所杀的,其实是仲夏。”
云初霁顺着一思索,顿时了解了大半,却见范一彪仍面露疑惑,开口道:“陆小凤,你还是从头到尾解释一遍,这桩桩件件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便从初来这红叶山庄说起。”陆小凤看向苏申夜,“我一直很奇怪,你为何一来就叫嚷着自己曾与仲雪梦中相会。以苏公子的精明,应该知道这样反而会惹得护女心切的仲越涛不快,适得其反。现在想来,你其实是在故意暗示他们,你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动作,引他们找你洽谈。”
苏申夜不言语,静静听着。
陆小凤继续说:“仲越涛以为你真的迷恋上了仲雪,所以来找你谈的人,只会是她。”
“陆小凤,难怪都说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若非确认当时只有我们两个,我真要以为你是亲眼所见。”苏申夜抬眼暼向陆小凤,挑衅道,“你且说说,我做了什么?”
陆小凤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什么都没做,至少回到苏家别院之前,你什么都没做。我虽然不知道仲雪用了什么理由,但她的确说服了仲夏用那只指环替她杀人,想借此一箭双雕。”
“我知道……我听到了,爹爹和哥哥让姐姐替我嫁人,姐姐同意了,但要哥哥帮她做一件事。”一直跪在地上的“仲雪”忽然开口,泪水浸满她的眼眸,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于地,“我不应该走的。她让我不要管,我也不应该走的。”
时梦之哼了一声,道:“天真,你以为你拦得住她?”
范一彪看的心疼不已,忙道:“仲姑娘你别自责了。要怪也怪不得你,你又没做错什么。都是那个家伙害得。”边说,范一彪边指向苏申夜。
苏申夜却是不服,冷笑一声道:“怪我?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你之前没做,可不代表之后没做。”陆小凤语气突然变冷,“你设计让时梦之深信你是个负心汉,又诱骗仲夏重新扮成你的样子找时梦之坦白。你知道,以时梦之的性子,不等仲夏说话,就会一剑了结他的性命。”
“不对。”范一彪奇怪道,“仲夏不是中了毒,本来就活不久了吗?”
陆小凤解释道:“他这是为了能让自己成为仲夏。在知道仲越涛准备让身为姐姐的仲雪出嫁后,你就知道,哪怕你成为他的女婿,他也不会信任你,那便只剩一个办法,成为他的儿子。”
苏申夜自嘲地摇了摇头,道:“可惜这个儿子在他心中就是个废人,不配看剑谱。只靠口耳相传,哪能习得惊涛剑法的精髓?”
范一彪横眉怒目,呵斥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苏申夜反问道:“你忘了?动手杀他的,不是我。我还好心地给真凶送了一个替罪羊。”
云初霁道:“你特意让胡跖瞧见韩志鲲,就是为了嫁祸他?”
“是啊。韩志鲲那家伙非要亲眼见到仲越涛死,我总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不是?总要让他做些什么。为了足够吓人,我还特意找人做了个假人,方便韩志鲲操弄。”苏申夜不仅没有懊悔,反而有些得意,“也怪胡跖,他跑来说找到仲雪时,正好另一个仲雪进门。他既索要封口费,我也只能让他真正封口了。”
云初霁道:“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天下雨,胡跖没死成,你不得不用了别招。”
“本来鬼怪杀人,唯一目击者还突然死了,多有意思的一件事,你们肯定感兴趣。可惜……”苏申夜面露惋惜。
云初霁道:“原来是一箭三雕。我们忙着此事,便不会盯着要给仲雪诊治了。”
“到时她就能因‘无药可治’顺理成章地死亡。”陆小凤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苏家别院你派人盯着楚幸,根本不是怕她逃走,而且想确认她究竟能不能救仲雪。你处处不让我们医治身为姐姐的仲雪,也不仅仅是怕她暴露。胡跖的死法,是你原本为仲雪安排的备选。你下了药,又半夜站在时梦之窗外,就是为了她饱受药物和‘死’者鬼影的双重折磨,在冲动之下替你杀人。韩志鲲也好,仲雪也罢,你利用他们又不信任他们。一旦达到目的,立刻就会安排他们死亡。”
章平听罢,摩挲着下巴说道:“如此说来,我杀了韩志鲲,倒是替苏公子解决了一个麻烦。苏公子该给我报酬才对。”
苏申夜故作无奈道:“我愿意给,可这些人不让我走啊。”
不待章平回答,云初霁已一纵身挡在了他面前。章平立刻摊手,示意自己并无为敌的打算。
范一彪见他坏事做尽仍满不在乎,气得直咬牙,喝问道:“韩志鲲于你好歹有师徒情谊,你为何要害他?”
“师徒?”苏申夜嗤笑一声,“我救他性命,他教我剑法,交易而已。”
“你!你这家伙!”范一彪一时找不到适合骂人的话,憋得面色通红。
苏申夜侧头看向陆小凤,眼中难得地露出一丝困惑,问道:“我自认为我扮的很好。你是如何知道是我?”
“你的确很小心。就算有仲雪背书,你也始终谨言慎行,一步一步慢慢蚕食我们对仲夏本就浅显的印象。”陆小凤竖起一根手指,“但你忽视了一点,尤其是我确认有一对仲雪之后,这一点更为清晰,那便是情。一为手足之情,仲夏真心关心自己小妹,绝不可能在她下落不明之时,陪另一位演戏。二为爱慕之情,仲夏喜欢时梦之,可你看时梦之时却没有半分情愫。”
时梦之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强忍着一剑杀了仲夏的冲动。她不想自己再被愤怒所驱使。
“情?情有何用?”苏申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尽是轻蔑,“若非受情所困,执着一诺,红叶山庄怎会落魄至此。陆小凤,枉你聪明一世。你要是不戳穿我,待我顺利成为红叶山庄庄主,惊涛剑法加上苏家钱财,红叶山庄定能拥有远超当年的光景。”说到最后,苏申夜神情激动,似乎已处在那巅峰之上。
范一彪重重呸了一声,骂道:“还庄主?要是你当上庄主,红叶山庄就毁了。像你这种无情无义之人,就不配用剑!”
“我不配用剑?”苏申夜气极反笑,“我筹谋良久才终于窥得的剑法,竟被你轻易看到。你这种只仗着几分运气的人,才不配用剑!”
“拔剑吧。”范一彪不想与这种人多说,于剑客而言,剑便是最好的回答。他双手握剑,剑尖直指苏申夜,朗声道:“我要用剑向你证明,你不配!”
“好。”苏申夜同样被激起傲气,“待我取剑。”说罢折身回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的正是那把惊涛剑。
“你怎么用这剑?”程万战最先叫嚷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铁剑虽大,重量却逊于惊涛剑,材质更是远差数倍。还未比试,范一彪已落了下风。
“这里也就这一把合适的剑了。”苏申夜故意做出一副无奈的模样,十分叫人生厌,“要不,我和范兄弟换一下?”
“不用。”范一彪摇头拒绝。
程万战见范一彪冥顽不灵,把好剑拱手相让,急得直跳脚。云初霁却知,于范一彪而言,只有他的剑才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不是他的阻力。
“请赐教。”
范一彪率先纵身而起,一招“劈波斩浪”挥剑劈下。苏申夜俯身让过,趁机一记横扫,直往下三路而去。范一彪慌忙避让。却见苏申夜突然变招,剑尖上挑,一招“江海倒流”,重剑穿过范一彪两臂之间,直往他的下颚刺去。范一彪慌忙松开一只手,头往后仰堪堪避过这一剑。苏申夜随之手往下压,也一招“劈波斩浪”往范一彪面门砍下。范一彪匆忙收剑回防。亏得苏申夜变招突兀,慢了些许,才叫范一彪仓促间挡到了这一剑。
两剑相击,到底还是偏重一些的惊涛剑占了优势,范一彪连连后退,终于卸去剑势。苏申夜占得先机,可不会轻易放过,“翻江倒海”连招顿起,劈、砍、斩、削,仗着惊涛剑更重,压的范一彪打,招招不离他的命门。
程万战看的直跳脚,骂道:“你这头犟牛,让你不换剑!”
云初霁捏紧了手中的暗器,准备随时出手。突然,她感觉有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手背,耳边花满楼的声音沉稳如常。
“他未必会输。”
范一彪第一次直面这“惊涛”之势,只觉得剑势之中自己好似溺水之人,根本无力招架。绝境之际,他突然想到仲雪曾说过的“轻重取舍”之言,突如醍醐灌顶,既然“重”不如他人,何不取“轻”?
念及此,剑至此。范一彪直接从双手握剑变单手持剑,舍了重剑之猛不去硬刚,专取剑法中灵活之处,与苏申夜缠斗起来。幸亏范一彪天生神力,哪怕是单手持着这把重剑,也能舞得轻松自如。
苏申夜没料到范一彪突然变换,一时不察,差点被其抢得优势。那晚,他亦从仲雪口中问出诀窍,旋即看破范一彪的打算。可他既无范一彪的神力,又无法真正领悟融合之法,只能既期望于“一力破十快”,以重剑之猛狠狠压住范一彪。
范一彪虽然彪了些,却绝不是个呆子,取轻剑之巧斡旋,取重剑之猛迎击,没再叫苏申夜落得好处。他虽不能如仲越涛一般将两者融合为一,但轻重变换自如何尝不是一种融会贯通?范一彪的剑舞得越来越流转顺畅,反将苏申夜打的左支右绌、节节败退。瞅准时机,范一彪再次双手握剑高高举起,重重劈下。同样一招“劈波斩浪”,剑势之快、剑意之猛,令苏申夜再不能如最开始时从容,只能将全身气力汇于剑中,抬剑迎击。
两剑相撞,一声巨响,剑气四散。
围观者皆被这突然炸裂的剑气震得衣袂激荡,不少人连退了好几步才终于稳住身形。再看两人,仍保持两剑相击之势。范一彪双手持剑,不停喘着粗气,苏申夜也以抬剑迎击的姿势僵在那里。
突然,一道血痕在苏申夜额间蔓延开。苏申夜直挺挺地往后倒下,惊涛剑随之掉落地上,断成两截。众人这才知晓,方才那剑之猛竟然坚硬如惊涛剑也遭受不住。
范一彪乍然失去支撑,踉跄一下,连忙以剑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子。方才那一剑,已然耗尽了他全部气力。不过身体的疲惫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刚喘匀,范一彪立刻扭头看向陆小凤,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他终于能够使出那如惊涛骇浪般的一剑。
“我胜了!”
八月初五,当天。
山上多了两座坟。一座葬着仲越涛,立在梁惊秋旁,远望山庄。一座埋着仲雪,在山的另一边,远离一句话令她命运颠覆的母亲,远离自小便轻视她的父亲,也瞧不见令她生厌的山庄,远眺山下密林,风景独美。
八月初七。
仲越涛和惊秋的坟旁边,又多了一座坟,仲夏的坟,是真正的仲夏。找到苏申夜留在苏家的知情人,换回两人遗体并非难事。
仲家小妹将名字还给姐姐后,按兄妹三人起名的传统,出生于仲春之月的她改名为仲春。仲春将酒缓缓洒在墓前,看着酒水慢慢渗透进泥土,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透着些许伤感,道:“哥哥,自小就待我极好。我知道哥哥,还有爹爹,他们做了许多错事,但他们从未亏欠于我。”
众人默然。范一彪有心宽慰,又嘴笨得不知该说什么。
便见仲春直起身,缓缓看向范一彪,躬身一礼道:“范公子,我有个请求。公子习得了惊涛剑法,又为我山庄手刃幕后真凶,故而我希望你能接手山庄。”
范一彪闻言先是错愕,而后有些慌张,正觉无法单此重任,忽然遐想到一事,不由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喜悦。他用试探的语气问道:“那姑娘打算……”
“拜托公子了。”仲春又是一礼,尽显诚恳。
范一彪惊觉还在墓旁,连忙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小心思按了回去。为了不被人发现方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惊喜,他刻意将脸板得格外严肃。
“好。”
听他答应,仲春松了一口气,紧接着说道:“请诸位见证,范一彪身为惊涛剑法的传人,接手红叶山庄。待付完诸位的幸苦费后,整个山庄剩下的所有财物包括剑谱,都交由公子处置。唯有一点,希望公子答应我,这两处墓地,不要有人打扰。”说到最后,仲春面露哀伤,眼眶再度微微泛红。
“我答应你。”面对意中人的恳求,范一彪哪里舍得拒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我再去看看姐姐。”
仲春躬身施礼,拒绝他人陪同的请求。只有邹瑜不发一言,默默跟在后面。
程万战斜着眼打量邹瑜背影,凑到范一彪身边,小声道:“都说那位邹瑜冷血无情、不近女色,我看是姿色不够,没被他看上。不过要我说,他追得再勤也没用,仲姑娘肯定是看上了范小哥你,否则也不会把偌大一个山庄交到你手里。”
范一彪连忙轻咳了几声以掩饰自己内心升腾而起的雀跃。
程万战看出他的羞涩,没再多打趣,扫了眼四周,道:“那位时姑娘倒是无情,自己误杀了别人,居然都不来看上一眼。好歹也有过一段情不是。”
陆小凤注意到远处树后露出的白色一角,轻轻摇头,拉过花满楼的胳膊,往山下走。
“主人都走了,我们也该散了。”
“陆小凤。”范一彪生怕程万战再想起来揶揄自己,连忙跟上,同时问道,“我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有两个仲姑娘的?”
“对对对,我也奇怪。”程万战也追了上来。
陆小凤又往前走了百十步,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是初霁验证了我的怀疑。我之前只是略有奇怪,宋先生曾打探到仲雪于雷雨天出生,仲雪自己却说是雪天出生。若是有人假扮,应依照传言,而不会自己杜撰。除非……”
范一彪接话道:“除非她说的就是事实。”
陆小凤点头,道:“雪天出生名为仲雪,的确合适。但广之大师所救,差点死在雷雨夜的婴儿,也不应该是谣传。那时我就想到你曾说过一件事。”
“我?”范一彪手指自己。
“不错。你说是一女子引你发现的假苏申夜的尸体。”陆小凤道,“她其实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反而若是尸体不被发现,苏申夜得以一人分饰两角,才最为有利。我想可能是她不忍心让仲夏暴尸荒野,希望他能早日入土为安,因而不惜冒着可能暴露的风险,引你前去。”
“原来如此。”范一彪恍然大悟,“所以你怀疑她和仲家有关联。”
“没错。”陆小凤道,“与仲家密切联系,出生与仲雪之名紧密相关,长相又极为相似,因此我猜测两人可能是姐妹。”
程万战亦听得连连点头,继而又咋舌奇怪道:“方才说起云姑娘,对了,那几个外族人走便罢了。云姑娘怎么也急着走?”说罢,他不由瞥向花满楼,心中猜测莫不是两人吵了架。
花满楼微微一笑,解释道:“霁儿答应宗政兄弟的母亲早日将他找回。如今仲姑娘身子好转,楚幸姑娘医治结束,自然不能再拖延。”
“原来是这样。”程万战点头,心中仍有几分奇怪。
陆小凤没从花满楼脸上看出过多情绪,轻声问道:“不担心吗?”
花满楼摇头,道:“她有必须做的事。我不想成为她的阻碍。”
直至傍晚,仲春才终于与姐姐的墓碑道别。
邹瑜目送她走进山庄,转身继续往山下走。
“慢着。你等一下。”仲雪突然跑出大门,叫住邹瑜,又急匆匆地跑回山庄。
邹瑜停下脚步,不问缘由,只是静静地等着。
一炷香、半个时辰……邹瑜的身影逐渐被转黑的天色覆盖。
终于,仲春提着灯笼,碎步小跑出了大门。确认邹瑜仍等在原地,她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走吧。”
邹瑜不答,只是扭头看她。眼前的仲春虽还是素衣,却不是之前的麻布丧服,身后还背着一个深色小包袱。仲春看出他眼中的困惑,解释道:“我方才分好了金银,也留了书信,他们不会担心的。”
邹瑜微微蹙眉,眼中透着些犹豫,道:“你要跟我走?”
仲春轻轻点头,道:“我不想留在这里。在这儿,我总会想到爹爹,哥哥,还有姐姐,要不是为了我……我不想天天困于内疚,他们肯定也不希望我那样。”
邹瑜面色有了些许松动,犹豫片刻,终是说道:“如果你以后想回来,我再送你回来。”
仲春微微笑了,很轻,很淡。莫名的,她一直沉到谷底的心突然感到些许放松。或许是被胡跖关在一起的几日相处,又或许邹瑜挡住窗洞不让别人发现她在房中,再或许是邹瑜察觉内情仍替她缄默隐瞒,更或许是这些时日在屋外的默默守候,仲春感觉这个寡言的男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冷漠,而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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