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小说网>同人小说>王阳明(全三册)>第十六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6)
  第十六回人进鬼域事事似鬼,心在牢笼处处如牢

  (一)

  三个月后,王守仁终于到了贵阳。先到府衙走了一趟,官卑职小,连知府老爷都没见到。只从书办手里领了公文,盖了印信,出来后找个小店要了一碗米粉吃,顺便向店家打听去龙场驿站的路。

  这店主是个大黑胖子,腆着一个大肚子,生就一副大嗓门儿,人倒挺热心。听守仁说要去龙场,并不急着告诉他道路,反问一句:“这位老爷是外地人吧?到龙场干什么去?”

  守仁老实回答:“我被任命为龙场驿的驿丞,去上任。”

  一听这话,胖掌柜苦起一张脸来:“大人当的可是个倒霉差事!龙场驿是个蛮荒之地,住的都是苗人,听说这些蛮子经常杀了汉人祭神。那边又是水西土司的地盘,真出了人命,咱们的官府也管不到。”

  龙场驿丞是个“倒霉差事”,这个守仁早就知道。可当地蛮人杀汉人祭神,哎哟!

  其实苗人“杀汉人祭神”完全是瞎传的,没这回事。但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人人都信,胖掌柜也信。他不管守仁的脸色变化,接着说:“山里的苗人凶得很,人人身上带着刀。这帮蛮子又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动刀子捅人!在贵阳城里都出过好几次人命了。我在城里住了一辈子,只见过龙场的苗人到贵阳城里来卖药材皮货,还没见过有人到那地方去的,连收山货的买卖人都不敢去,太凶险。”

  胖掌柜的一番话把守仁说得心里直打鼓。可已经到了这里,不往前走又不行。只得硬起头皮说大话:“这些都不怕,你只要告诉我去龙场的路就行了。”

  “路好找。驿站就在官道上,出了城往西北走,进山的大道就通龙场。”胖掌柜一半是好心,一半也是好奇,就帮着守仁思谋起来,“深山里湿气重,雨水大,说热把人闷死,说冷把人冻死,干粮、被褥、雨具都得带齐。对了,林子里头有瘴气,一早一晚尤其厉害,得带些避瘴气的药。”

  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守仁头比斗还大,心里发慌。正在心里盘算着,掌柜的又说:“你这么空着手进山可不行,最好买一把苗人常用的截头砍刀带上。一则防身;二来路上不好走时,可以用它开路;三来山里的蛮子见你带着这样的砍刀,以为你是常进山的,也许就不来害你。”说了一堆话,好像生怕守仁没被吓住似的,又加上一句,“听说苗人有种巫术,会把毒虫之类的东西下在酒饭里,不知道的人吃了,毒虫就在肚子里长起来,把人的心肝五脏都吃了。所以大人切切记住,苗人的酒饭千万吃不得!”

  照掌柜的说法,王守仁这次去龙场分明就是送死去了!

  这个时候,旁人说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要是全信了,自己就没路走了。守仁赶紧一个劲儿道谢,同时也为了堵胖掌柜的话头儿,不让他再往自己头上泼冷水,就在这家店里买了够几天吃的干粮,两斤熏肉,都包起来放在包袱里,出了小店往城西而来。走到城门边正好看见个铁匠铺,一堆锄耙锹镐边上摆着几把打好的砍刀。守仁想来想去,到底花三钱银子买了一把砍刀挎在身上,也算是给自己壮胆。

  就这么背着包袱,挎着刀,出了贵阳城一路走进深山里去了。

  那个胖掌柜说的话,有一大半是真的。

  出了贵阳城走不多远就进了山。头一天还能看到路边有几块稻田,散居着一些住家,好歹找了一户农家借宿一晚。可到第二天,就再也看不到人迹了。

  再往前走,只见莽林黝黝、藤蔓歧歧,树林间鸟鸣哑哑,乱草里野兽奔窜,四陌无人,只有一条红土小路蜿蜒盘卷,好像没有尽头。入夜时分,丛林深处响起吓人的狼嚎,野猪在黑暗中“呼哧呼哧”地哼着,拱得草丛沙沙作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眼睛一闪一闪发着绿光。这种鬼地方王守仁这一辈子还没到过,吓得心惊肉跳。心里想,要避开这些毒蛇恶兽,大概只有爬到树上比较安全。就拼命爬到一棵枝繁叶密的大青树上,解下丝绦把自己的身子绑在树干上,硬是抱着树干咬着牙熬了一夜。

  这一夜山风透骨,守仁悬在半空,稍稍一打瞌睡就身子乱晃,立时惊醒过来。又冷又怕,哪里睡得着?

  天亮时分,莽林中起了一片大雾,对面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王守仁坐在树杈子上,转眼工夫全身衣服都叫露水打透了,冻得瑟瑟发抖。

  渐渐地,潮湿的地气也蒸腾起来,空气中满是一股腐败的臭味。守仁知道这就是人家告诉他的“瘴气”,可身当此际,实在避无可避,只得听天由命了。

  好在此时还是初春,天气凉,瘴气很快就散了。守仁从树上下来,倒不觉得身子怎样,也就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

  这一走又是三天,越爬越高,越走越荒凉。红土小路无止无休,龙场驿站却踪影全无。到这时候不论是谁都会疑惑起来,以为自己走错了路。可要说就此往回走,毕竟已经在这深山里走了五天,又不甘心。

  正是前进无路,后退无门!

  这么一想,守仁觉得腿都软了,一步也走不动,只得在路旁坐下,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干粮胡乱往嘴里塞。

  (二)

  正吃着,忽然听到背后“呼啦”一声响,守仁本能地回身看去,这一看,把他吓得从地上直跳起来!

  就在他身后两三步外,树林里钻出个夷人来!这家伙通身皮肤黑得像炭一样,瘦筋筋的,看着年纪并不大。一张脸黝黑扁平,翻鼻孔,厚嘴唇,眼角斜吊着,显得相当凶狠。浑身上下赤条条的,只在腰里裹了一条布,绕过胯下,结了个犊鼻裈,光着两只脚。手里拿着一张弩机,肩上斜背着一个竹筒,里面插着七八支竹签子削出来的短箭。

  这么个吓人的家伙忽然不声不响地摸到自己身后,任凭是谁也吓得魂飞魄散!尤其是想起早先在贵阳城里听到的“山里夷人杀汉人祭神”的话,更是把守仁吓得心里打战。赶紧往腰里去摸那把砍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刚才歇脚的时候把刀和行李一起放在树底下了!现在砍刀和行李一起落在夷人脚下,自己反而离得老远,够不着了。

  一时间守仁手足无措,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好在那夷人倒没有冲上来的意思,只是翻着一双怪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两个人就这么对峙了好一会儿,守仁忽然想到了:这个夷人大概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对呀,人家手里有弩机和毒药箭,如果真想杀他,根本用不着摸到近前,离着老远就一箭射过来了。

  这么一想,守仁的心定了一半。倒觉得自己刚才的胡乱猜测不合情理。就笑着冲那夷人一拱手,问道:“请问这位小哥,这里到龙场驿站还有多远?”

  见守仁笑容满面,夷人似乎也放松下来,又低头看着守仁的行李。守仁这才想起,也许夷人不懂得汉话。看他眼睛似乎盯着自己刚才正在吃的干粮,就走过去打开包袱,取了两块干粮、一块熏肉递到夷人面前:“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下吃点儿东西吧?”

  汉话夷人可能不懂,但“吃东西”的意思他一定懂。

  那夷人不接吃的,只是斜着眼打量守仁,又一眼一眼看着他的行李。守仁实在猜不出这夷人到底要干什么,只得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忽然间,这夷人猛冲上来!不等守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他一拳捣在胸口,踉跄着退出五六步。那夷人一弯腰,抢过放在行李旁边的砍刀,回身一头扎进树林里去了。

  好半天,王守仁惊魂初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夷人盯着他的行李看,分明是看中了他带的那把砍刀。可那家伙也真怪,只抢了刀,却没抢行李。似乎对银两、食物都不在意,一心想着那把砍刀。

  守仁揉着被捣得生疼的胸口,摇摇头,不禁又觉得好笑。这些蛮子真是和中原人不一样,连抢东西都抢得这么厚道。

  在深山里乱撞了好几天,总算碰到了一个人。虽然让人家抢了,可守仁觉得既然有人,就说明自己走的这条路大致不错。这么一想身上也有劲了,收拾起包袱又上了路。

  想不到真就应了那句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平地,官道中央是两间长拖拖的破房子,其中一间已经垮在地上,另一间也塌了半边。一个穿着短衣、绾着发髻、满脸胡须的汉人在路边坐着。守仁赶紧抢步过去:“这位老哥,龙场驿站离此地还有多远?”

  那人抬起头来看着守仁,两只眼睛呆呆的毫无神采,似乎没听懂守仁的话。过了半天才答道:“这里就是龙场驿。”

  原来这已经塌了的土坯房,就是守仁来上任的龙场驿站。

  这座水西九驿中最大的龙场驿站,总共只有一个驿丞、一个驿卒,两间土房,几匹驿马。这驿丞当然就是他王守仁,驿卒就是呆坐在路边的这个人,姓何,个子不高,愁眉苦脸,弓腰曲背,看着木呆呆的,穿着一身不知补了多少回的粗布衣裤,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上脏得能洗下半斤泥来,看这样子像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了。

  “你是驿卒?”

  半天,老何才慢腾腾地回答:“是。”

  守仁指着破屋子问:“这房子怎么回事?”

  “塌了快一年了……”

  一听这话守仁有些不高兴:“塌了一年为什么不修?”

  “没有人管。”

  老何不死不活的劲儿让守仁着急:“房子倒了,驿丞为什么不向官府上报?”

  “驿丞病死了。”

  守仁一愣:“这么说龙场驿站一年都没有驿丞?”

  老何还是木呆呆地看着守仁,半天才说:“没有……”

  “公事忙吗?”

  “这里一年只来过两趟公事,都是我接的。”

  老何这个人异常木讷,一张嘴就像没口儿的葫芦,问一句,答一句,其他再多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守仁也没话可问了,慢慢围着驿站踱了一圈儿。这驿站只是两间长长的土坯房,一间住人,一间养驿马,也不知多少年前盖起来的,现在住人的房子整个趴了架,马房也垮了半边,从墙上的大窟窿里可以看到几匹驿马无精打采地吃着草。在倒了的房屋边上有个半亩左右的小菜园子,里面种着些碧绿的青菜。菜园旁边搭着个“人”字形的小棚子,是用一根砍倒的小树做梁,四根粗树棍用藤条绑成两个八字叉儿支起来的,上面盖着编成捆的茅草。草窝子外头的地上挖了个土坑,三块石头支着一口黑乎乎的破铁锅,几个瓦罐陶碗缺边少角的。窝棚里堆了一堆草,算是个床,上头扔着一条露出棉絮的破被子。

  这,就是龙场驿。

  见守仁站着发呆,老何闷头闷脑地说了声:“不知大人要来……”只说了半句话,钻进草棚子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把柴刀,一声不吭钻进树林子去了。守仁愣愣地看着老何忙活,不知他要干什么。想问吧,看着老何那闷头闷脑的样子,又不知跟他说什么是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何扛着几根木头棍子回来,扔在空地上,什么话也没说,又钻进林子里去。这时候守仁才明白过来,原来人家是要帮他搭个窝棚。

  别看老何嘴拙,手倒是挺巧的。伐木头、打茅草、拴木桩、编草捆,不大会儿就在自己的窝棚边儿上给守仁搭了个一模一样的小草棚子。又从马棚里弄了些干草铺在里头,算是一张床。

  这就是王守仁的新家了。

  窝棚搭好天也晚了,老何闷声不响地到菜园子里拔了两棵青菜,淘了些米,煮了一锅菜粥,又不知从哪儿搬出个坛子,从里面捞了一小碗咸菜,俩人凑合着吃了一顿。吃完饭,守仁本想跟老何聊几句天,老何这人也真怪,收了碗筷,也不跟守仁打招呼,自顾钻进窝棚里躺下,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剩下王守仁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四面伸手不见五指,除了老何的鼾声和马棚里的马儿偶尔打一声响鼻,听不见任何动静。

  到这时候守仁才知道,原来黑暗是有分量的。就像下雨天穿着一件棉袄,开始不觉得,渐渐越来越重,越来越冷,到后来,简直把人的身子压弯了,脑子冻僵了。

  在黑暗里坐久了,越坐越恐慌。王守仁只得弯腰钻进自己的小窝棚里,身上的长衣也不脱,摸黑在散发着青草味的草捆子上躺了下来。身下硬扎扎、湿漉漉的。

  现在的王守仁是个吃过苦受过罪的人,在大牢里,他已经学会了给自己找宽心。眼下虽然混到这个地步,可不管吃什么,住什么,他都拿去跟锦衣卫的黑牢比较,这一比就觉得哪儿都好,处处都行。

  没在牢里关着,身上哪儿都不疼,想说就说想喊就喊,没人拿鞭子抽他,老何熬的粥挺香,腌的咸菜味道也还过得去。就连这个窝棚也不错,这股新鲜的青草味挺好闻的。

  王守仁哪里知道,这个破窝棚子,还不是他的新家呢。

  睡到后半夜,守仁被一股奇怪的寒气冻醒了。

  按说眼下已经开春,龙场一带天气并不怎么冷,可现在周围的空气明显变冷了,守仁感觉自己有些发抖。用力裹紧衣服,也不济事。只听到一片沙沙的声响,像有人把豆子撒在草叶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转眼工夫越下越大。忽然,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接着手上、身上也都被雨水打湿了。

  这个草草盖起来的破窝棚根本挡不住一场急雨,很快就东一处西一处漏了起来。守仁一下被浇湿了半边身子,只得在这巴掌大的空间里到处避让。眼看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没处可躲,地上也泡成一摊烂泥,待不住人了,只得一咬牙钻出草窝子,双手抱头飞跑出去,一头钻进那半间还没全垮的马棚里。这里好歹还有半个屋顶,可以遮风避雨。

  也就跑了几十步,身上全被雨水打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山风一吹,冷冰冰的直刺进骨头缝里。王守仁只能紧抱着膀子在墙角蹲下,哆嗦成一团,鼻子闻到一股牲口身上的臊臭味儿,觉得有些恶心。

  几匹驿马安安静静地吃着草,瞪着眼看着这条缩着脖子蹲在马圈里的可怜虫,互相交头接耳,似乎在说着什么。

  大概马儿们在说:快瞧啊,瞧瞧这个废物才子,这条失魂落魄的丧家狗……

  一阵山风吹过,寒气彻骨,守仁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拼命缩紧身子,把头低得直扎进怀里,只觉得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暖意。

  忽然,一滴热乎乎的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守仁赶紧抬手一把抹去。可那泪水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王守仁,被彻底困在一片凝固的黑暗中了。

  (三)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了,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从马棚墙上的窟窿往外看,老何给守仁搭起来的那个破窝棚已经整个垮在地上了。

  这一天大雨如注,老何躲在窝棚里不露头儿,守仁只能一个人蹲在马棚里哆嗦,饭也没吃一口。一直到黄昏,雨总算停了。

  雨是停了,可守仁包袱里的几件换洗衣服全湿了,几块干粮全泡烂了,又冷又饿,看着趴了架的烂窝棚,不禁对老何很是恼火。

  这个没用的家伙,搭的这叫什么东西,把自己害得好惨!

  可眼下守仁连件能换的衣服都没有,不得不找老何借衣服穿。跟人家借东西,又哪好意思发脾气?再说他又不会做饭,饿得头晕眼花也没东西吃,还得靠老何生火煮粥给他吃呢。

  换上了老何的破衣裳,又吃了一碗菜粥,守仁身上总算有了几丝热乎气儿,天也黑了。这次王守仁很识趣,什么话也没说,自己钻进马棚,把身子往草料堆里一缩,扒拉些干草往身上一盖,又睡了一宿。

  落难在外的人什么也不能挑,谁也不能靠,还是得靠自己。明天天亮了,自己给自己想个办法吧。

  第二天一早,守仁已经想好了主意。

  山里潮湿多雨,守仁自己不会搭窝棚,再让老何帮他搭个窝棚?看来也靠不住。最好是在附近找个山洞,勉强能住人就行了。本来守仁可以问问老何,附近什么地方有合适的山洞。可他心里对这个闷头闷脑的废物又烦又厌,不想跟他说话。胡乱喝了一碗老何熬的菜粥,就背着手走出驿站,到附近山里去碰运气。

  王守仁的运气很不错,离开驿站走了两三里路,爬上一道山坡,就看见山壁上有个黑乎乎的石洞。这个洞子不高,人要低着头才能钻进去,倒是挺深,阳光照不到洞底,四壁湿漉漉的,长着一层厚厚的青苔,散发出一股潮乎乎的霉味儿。可再怎么说,这个石洞总比透风露雨的草棚子强些。

  守仁受过磨难,心宽,知道人生在世遇上好事儿就得高兴,哪怕实在没什么好事儿,也要逼着自己往好处想,逼着自己高兴。现在找到了这么一个能住人的洞子,他就把这当成一件喜事,赶紧跑回去跟老何说了。

  老何这人也怪,别人不问他,他绝不说话,别人和他说话,他也说不出什么来,面无表情地听守仁说事,像个木桩子一样呆站着,看着守仁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搬到山洞里去了。

  不管老何怎样,反正守仁心里挺高兴。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小山洞,觉得应该给它取个名字。想来想去,想起了山阴会稽山,那山里有座“阳明洞天”,是神仙聚会之所,边上也有这么个洞,当年自己还在里面住过些日子。

  眼下贵州深山里这个洞子,估计神仙们不会来“聚会”,可他王守仁却要在里面住着。于是拿出笔墨,在山洞的石壁上写了“阳明小洞天”五个字。

  其实这个龙场深山里的“阳明小洞天”和当年守仁在山阴住过的“阳明洞天”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山阴城,会稽山,龙瑞宫,那个离山不过几里路的温馨的小家,知寒知暖一心呵护他的妻子,钱若木他们一群好朋友;还有书童、仆人、几案、蒲团、道袍、一堆闲书……这些,在这野山老林之中全都没有。

  全都没有……

  只有一座阴森森的山洞,一片黑莽莽的丛林,一个笨手笨脚、百无一用、憋得要发疯的腐儒,一个闷声不响的老何。

  老何已经在龙场当了十几年驿卒,前后跟过六个驿丞,四个都死在龙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实人,除了吃、睡、喂马,没有多余的心思。大概就靠这个,老何才能活到今天。但这些年磨下来,老何已经磨成了一块石头,只知道每天煮两顿粥吃,然后低下头干活,躺下身子睡觉。以前他和守仁就没话说,现在守仁搬到山洞里去住,离得远了些,俩人更是一连几天都难得有句话说。

  这可怕的寂寞,任何人也承受不住。

  (四)

  一转眼小半年过去了。

  入夏之后,龙场一带变得异常闷热潮湿,闷得人气都喘不过来。一下起雨来又没止没休,就是不下雨,草木、石头也都湿漉漉的,林子里到处是一股发霉的臭味儿。

  待在这片湿漉漉的莽林里,王守仁反倒觉得自己一天天变得干枯、迟钝、颓丧。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睡久了,他年轻时不爱惜身子留下的病根儿也开始发作了。

  守仁咳嗽起来了,越咳越凶,一天到晚“喀喀”地咳个不停,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厉害,躺在山洞里翻来覆去地咳嗽,彻夜难眠。在龙场当然没有郎中给他治病,也没有亲人嘘寒问暖,给他调养身子。自从到了龙场,守仁和老何说的话加起来不过几十句,谈不到交情。他王守仁病不病,死不死,老何根本不闻不问。

  在这种地方活着,谁也不能靠,只能靠自己。王守仁就每天强迫自己想高兴的事,逼着两条越来越软的腿多走动。

  白天还好说,夜里怎么办?

  每当黑夜来临,“阳明小洞天”里漆黑一团。那是真正的漆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守仁觉得恐慌、心悸,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由自主地往坏事上琢磨,往绝路上想。心乱起来连躺都躺不下,只要一躺下身子,就觉得脊背后一阵阵发冷,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来,只能靠着石壁坐着,盼着天亮。有时候烦躁起来难以自控,他忍不住双手乱比乱画,一时念着佛祖、观音菩萨,一会儿又念着太上、三清,越念心里越乱,双腿越软,忍不住就想跪下给看不见的神佛叩头,或是用脑袋往山洞里的石头上乱撞几下。有时候自言自语,自说自骂,唠唠叨叨,却又不知在说些什么。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发疯了。王守仁只能强迫自己不着急,不想事。非想不可的时候就背背《论语》,默诵《易经》,或者念叨几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宽心。实在憋得不行了,就站在山洞口冲着野林子“哦哦哦”地大叫几声,或者学着老道士教的方法在石洞里打坐一阵子,略微缓上一缓。

  半年工夫,王守仁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凑合活着,越活越颓废,越活越觉得没意思。不知熬过多少无眠的长夜之后,王守仁打开小包袱找出笔墨砚台,在潮乎乎的石壁上写了一首长诗:

  委身奉箕帚,中道成弃捐。苍蝇间白璧,君心亦何愆!独嗟贫家女,素质难为妍。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春华不再艳,颓魄无重圆。新欢莫终恃,令仪慎周还。м.мχƒ∂χχ.¢σм

  依违出门去,欲行复迟迟。邻妪尽出别,强语含辛悲。陋质容有缪,放逐理则宜;姑老籍相慰,缺乏多所资。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

  妾命如草芥,君身比琅玕。奈何以妾故,废食怀愤冤?无为伤姑意,燕尔且为欢;中厨存宿旨,为姑备朝餐。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伊迩望门屏,盍从新人言。夫意已如此,妾还当谁颜!

  去矣勿复道,已去还踌蹰。鸡鸣尚闻响,犬恋犹相随。感此摧肝肺,泪下不可挥。冈回行渐远,日落群鸟飞。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空谷多凄风,树木何潇森!浣衣涧冰合,采苓山雪深。离居寄岩穴,忧思托鸣琴。朝弹别鹤操,暮弹孤鸿吟。弹苦思弥切,巑岏隔云岑。君聪甚明哲,何因闻此音?

  王守仁是个有才华的人,一生写诗无数,其中最动情的就是这首《去妇叹》。在这首诗中,王守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弃妇,命如草芥,卑贱得连向皇帝哀告讨饶都不敢。最妙的是,即使被“丈夫”抛弃了,守仁对“夫家”的“忠心”丝毫不改,临被逐出家门之前,竟然还在顾惜丈夫,劝丈夫不要因为这事生气……

  写罢停了笔,自己读一遍,看到“感此摧肝肺,……孤妾去何之”几句时,王守仁已经泪如雨下,后面的诗句再也读不下去,把笔一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绝望时大哭一场,是能救人命的。

  那天哭罢之后,王守仁竟然意外地睡了个好觉,天亮才醒。觉得心里比平时舒服些,回头一想:虽然挨打遭贬,被困蛮荒,可自己对皇帝的忠心不改!有这份“忠心”撑着,苦日子一定熬得下去。想到这里,心里似乎有了底气,又咬牙苦熬起岁月来了。

  哪知道《去妇叹》读一遍能激得守仁大哭,读两遍只是落几滴泪,读到三遍五遍,不但解不了宽心,反而越读越恐惧,越读越焦躁!回想自己上奏的原因、因此遭的迫害、刘瑾阉党的凶邪、皇帝对忠臣的不闻不问,越想越激愤,忍不住在石洞子里指天画地喊叫起来:“是我忠,还是刘瑾忠!皇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忽然间,王守仁吓了天大的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冷汗如雨,只觉得胸口胀闷,喉咙好像被人紧紧扼住,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这是戴铣的话……

  死在黑牢里的戴铣,临死前已经发了疯。那时候他喊叫的就是这句话:“是我忠还是刘瑾忠……”

  戴铣没能熬过冤狱,王守仁勉强熬过来了。可现在,守仁也要像戴铣一样,在这个石洞子里把自己逼得发疯吗?

  守仁不敢再去想那《去妇叹》了。在地上瘫坐半天,觉得还是“神仙术”能救他的命,就依着蔡老道教给他的“回光之法”,神光汇于祖窍,就地打坐起来。一开始还好,渐渐地只觉心里一阵阵发麻、发慌,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咬牙坚持了半天,不得不愤愤地站起来,想走路,觉得腿软;想坐下,却又心烦。坐立难安,猛然起身抓过笔,摸黑在石壁上狠狠地写下三个字:石椁头。

  蛮荒中哪有“阳明洞天”!这石洞子,分明是个要人命的石头棺材!

  绝境之中,圣贤道理、诗词文章救不了人的命,琢磨那些“忠奸善恶”会把人逼得发疯。这憋死人的孤独日子怎么打发?还是找人说说话吧。

  于是有一天,走投无路的王守仁问了老何一句话:“听说龙场附近住着苗人,他们的寨子在哪儿?”

  想不到守仁竟然打听苗人的寨子,老何真不知这位驿丞大人要干什么。半天才说:“从这儿往前走二十里有个蜈蚣坡,那里有座苗寨……可苗人凶得很,他们的寨子不让汉人靠近,大人还是不要去的好,让他们害了不值得。”

  害了?害就害吧,守仁也不怎么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蜈蚣坡是个约有百十丈高的大土坡子。坡顶上立着一座苗寨,寨子周围是一道几丈高的石墙,墙根底下挖着深深的壕沟,里面插满了尖利的竹签。唯一的寨门旁搭着两座高高的箭楼,一道吊桥高高挑起。寨门前、箭楼上都有挎着长刀、提着药弩的狼兵巡视,看这阵势就叫人心惊胆战。

  眼看守仁往寨子这边走过来,箭楼上的苗人从他的穿着看出他是个汉人,离得老远就厉声吆喝!看这架势分明是不让他靠近的意思。守仁也知道这些苗人性情粗莽,如果触犯了他们,只怕真会出事。不敢往前走,远远站了半天,只好悻悻地回来。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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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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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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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王阳明(第一部:龙场悟道)》(16)免费阅读.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为您提供大神许葆云的王阳明(全三册)最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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