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中旬,王守仁在九江、赣州两地校阅军马之后回到了南昌。
这时候江西省内的水灾基本过去了,逃走的人们又回到城里,被大火烧毁的房屋开始翻盖,被水淹没的农田里又插上了秧苗。王守仁刚在巡抚衙门坐定,张永的干儿子——太监庞二喜又从南京赶来了。
好歹来的是这个人,守仁心里总算还踏实些,忙把庞二喜迎进衙门。庞二喜笑着说:“王大人,皇上有一道密旨,是传给王大人一个人的,咱们到书房里说吧。”守仁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把庞二喜让进书房,关了门,见左右无人,庞二喜才说:“皇上口谕:命江西巡抚王守仁重上《江西捷音疏》,速奏与朕闻,钦此。”
接了这道圣旨,王守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庞二喜见守仁跪着发呆,又问了一句:“王大人,皇上这道旨的意思你都明白吗?”
守仁明白,当然明白,皇上这道旨的意思是让自己把以前上的那道《江西捷音疏》扔在一边,重新写一道奏章,说这次江西平叛,消灭宁王,是正德皇帝带着他那些亲信宠臣亲统大军直下江南,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平灭反叛……
说真的,王守仁并不怎么看重这征剿宁王的功劳,就这么点儿东西,谁想争就给谁好了。可正德皇帝毕竟是一朝天子,怎么竟会无聊到这个程度?江彬、许泰这帮人也一个个都封了伯爵、当了大官了,真有必要这么无耻吗?
可王守仁也知道,正德皇帝让他写这道奏章,意思是要御驾回京了。只要他走了,江南的老百姓就算是解脱了。为了能把皇上赶紧送回北京城,守仁倒巴不得立刻把这些功劳都塞到皇帝手里去。
再说,守仁此时还惦记更要紧的事情:“公公,冀元亨现在怎么样了?”
想不到王守仁第一个念着的倒是他的学生,庞二喜心里暗暗点头,忙说:“这件事张公公帮着打听了,江彬害怕张公公把冀元亨的事直捅到皇上面前去,所以派人把冀元亨押到京城下了诏狱。”
“冀元亨被送到京城去了?”
“对。”
“这么说冀元亨已经不在江彬等人掌握之中,这个案子其实也挑明了,告冀元亨的罪状就是‘勾结宁王’……”
“可以这么说吧。”
守仁想了想,抬起头来:“这就好办了。江彬陷害冀元亨,原本是想害我,但本院现在掌着江西一省,江彬害不了我,冀元亨的案子已经捅了出来,锦衣卫又没有冀元亨的口供,如果本官这里上一道咨文,请刑部和都察院来审结冀元亨一案,江彬这些人就管不到这些事了。”
庞二喜没有守仁这样的头脑,可他也是个在宫里办事的老人了,把守仁的主意想了想,马上说:“王大人这个主意好。江彬不在京城,刑部若是审冀元亨一案,他们这伙人鞭长莫及。就算江彬想插手,张公公也会钳制他。冀元亨这个案子摆明是个冤案,一审必清。王大人就把咨文送上去吧,早一天把这位义士救出来,也是好事。”
这还是第一次,有个太监把冀元亨这样的人称为“义士”。在王守仁听来真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送走庞二喜,回到书房立刻铺纸提笔写了一个咨文,为冀元亨鸣冤。
片刻工夫咨文已成,放在一边,准备给正德皇帝重写那个《江西捷音疏》。可想起雷济的死,冀元亨含冤被屈,江南百姓受的这些苦难,皇帝的不长进,奸佞的猖狂,朝局的黑暗……越想心里越有气,闷坐了半天毫无头绪,干脆掷了笔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可脑子越来越乱,烦躁焦虑,坐也坐不住,起身在屋里转起磨来。
这时候杏儿进来了。
刚才那太监来传圣旨,神神秘秘地把守仁拉进书房里说悄悄话,现在一看守仁这脸色,就知道皇帝又给他出了难题。杏儿倒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麻烦,可她却知道男人就像孩子一样,时不时得让身边人像哄孩子哄一哄才好,就笑着说:“这个破皇上!又拿什么讨厌的事情来烦先生了?”
这句话要是让外人听了去,是要掉脑袋的!可关起门来自家说说,倒真是个解气的话儿。守仁这里正在烦躁,给杏儿这一句话说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忙笑着冲她摆手儿:“皇上下了道口谕,让我重上一个《江西捷音疏》,意思是要把皇上的功劳加进去,还得写上江彬这些人……”
朱厚照的行径着实无聊,任谁知道了这事,都会把他这个当皇帝的人品看轻了,杏儿也忍不住撇了撇嘴,可再一想又明白了:“这么说皇上要回京城了?”
杏儿很聪明,又一直在守仁身边,什么事都知道些,所以猜到了此节。守仁也点点头:“看来是要回京了。”
杏儿鼻子里哼了一声:“走得好,他走了江南几省就清静了,这里的百姓也没有一个人会想他。”
在守仁面前杏儿什么话都敢说。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把守仁心里想着、嘴里却不敢说的话全给说出来,守仁也就不至于给人气死:“可这道奏章着实难写,一时不知怎么措辞……”
杏儿笑道:“先生这么大学问,怎么连奏章都不会写了?皇上不就是要功劳吗?给他就是了!”见守仁还是呆愣愣的样子,干脆上来把他推开,“我来写,这有什么难的?”说着真就拿起笔在纸笺上乱写起来,边写边念叨着,“本官活了五十年,才知道原来皇帝是个神仙,江西宁王还没造反,皇帝已经先就知道,然后给本官圣旨,说某年月日宁王要造反,让本官立刻去打他,本官就带兵去了,果然就在那一天宁王谋反……”
见杏儿满嘴胡言乱语,字又写得歪歪扭扭,守仁被逗得哈哈大笑。这一笑,也就把心里的烦闷都冲开了,再回头一想,自己原本不在乎这些功劳,但求皇帝能早日回京,解了江南百姓的倒悬之苦,做什么都值得。
想到这儿,王守仁也就知道自己这道奏章该怎么写了。找出去年七月写的那道《江西捷音疏》的底稿,先在开头的地方胡乱添加了一段文字:“照得先因宸濠图危宗社,兴兵作乱,已经具奏请兵征剿。间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钦奉制敕,内开:‘一遇有警,务要互相传报,彼此通知,设伏剿捕,务俾地方宁靖,军民安堵。’蒙此……”之后照实说起自己如何到吉安招兵,宁王如何去攻安庆,各军如何与宁王激战,奏章写到中间,又胡乱塞进一段:“题奉钦依,备咨前来。又蒙钦差总督军门发遣太监张永前到江西查勘宸濠反叛事情,安边伯许泰、太监张忠、左都督朱晖各领兵亦到南京、江西征剿。续蒙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统率六军,奉天征讨,及统提督等官司礼监太监魏彬、平虏伯江彬等,并督理粮饷兵部左侍郎等官王宪等,亦各继至南京。”想了想,又在字缝里夹了一句“是皆钦差总督威德指示方略之所致也”,就算把一篇胡说八道的无聊奏章凑出来了。
守仁在这里写着,杏儿在一旁替他打着扇子,一边看着,笑着说:“这个‘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就是皇帝吧,放着皇帝不做要做什么总兵官,还给自己弄了这么一大堆名号,真是个怪人。”
这时候守仁把奏章也凑合完了,气也出了,倒不想再说皇帝的坏话了,随口说:“皇帝有他的想法吧。”
“什么想法?我看哪,这些人都是最傻的,他们就没想想,今天做的这些事将来要是被后人写进书里,他们这些人丢脸要丢一千年呢。”
杏儿这话说得真对。这些人只顾着眼下得些便宜,可他们却没想过,做这些事,后人会怎么看他们。
万世骂名!擦都擦不去了。
可笑,可笑。原来这些自以为精明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
(二)
自从宫里闹了一次妖怪,朱厚照再也不敢一个人睡觉了,每天晚上都让太监在自己床边坐守,寝宫里灯火通明,外头加了侍卫值勤。可朱厚照也知道这些凡人挡不住“妖怪”,每天夜里还是睡不踏实。
这时候朱厚照真的想念北京的紫禁城了,觉得南京没什么意思,江南也不值得再游,开始急着要走。
八月初一,王守仁重写的那份《重上江西捷音疏》送到了南京,眼看奏章上好歹加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添了江彬、许泰、张永、张忠这些人的名字,算是把“功劳”都凑齐了,朱厚照心里觉得满意了。立刻命令张永到杭州大牢里去提宁王,解往南京献俘。
八月初八,宁王朱宸濠和一干钦犯坐着囚车到了南京城外。
眼看快到南京的时候,押解的官军就用黑布把朱宸濠的囚车整个盖了起来,结果朱宸濠不见天日,闹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更不知自己现在何处,只知道囚车日夜不停往前赶路,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盖在囚车上好几天的黑布猛地揭去,只见好大一片空场,四周林木葱茏茂盛,倒是一片好景致,只是人迹渺然,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到这时候朱宸濠才发现,空地上只剩下自己这一辆囚车,车旁站着一个禁卒,其他的车辆人马全都无影无踪。
不等朱宸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禁卒已经过来开了囚车的铁门,把朱宸濠从车里扶了出来,接着取出钥匙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镣铐,朱宸濠傻呆呆地任这个人摆布,眼看这个禁卒把卸下的镣铐扔在地上,扭头就往树林里走,竟是把朱宸濠一个人扔在了空地上。朱宸濠又惊又喜,忙冲那人叫道:“你且站住,此是何处?你是何人?”那禁卒头也不回,跑得飞快,不大会儿工夫就钻进树林里去了。
朱宸濠,这个大明朝最大的钦犯,竟被人释放了。
谁能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怪事?!
这种事连朱宸濠自己也不信,在囚车边站了半天,周围确实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这才相信自己真的被人放了,可现在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何地、找谁、做什么,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
于是朱宸濠转过身来,随便找了个方向,一步一步走开去了。
树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个缓缓而行的反贼,有一个人正在低声数着数儿:“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行了,拿吧!”
随着正德皇帝这一声令下,顿时金鼓震天,铳炮齐鸣,无数旗幡同时竖起,上万军士齐声呐喊,这一声吼叫真比雷霆还要响亮!紧接着成千上万的御林军从树林里四面八方冲了出来,轰隆隆地在朱宸濠面前围成一圈,把这个孤零零的反贼堵在了林中的空地上。
这突然杀出来的军马真把朱宸濠吓了一跳,转眼工夫已经被上万人马团团围住,几千条长矛、几千把钢刀一齐指着他。不等朱宸濠明白过来,只见御林军的队伍左右闪开,让出一条路来。接着,一匹雪白的骏马从人群里缓缓而出,马上一员大将头戴抹金飞翼凤翅盔,上缀纯金真武大帝神像,左右两条金龙盘护,盔顶红缨倒挂,身披鱼鳞锁金罩甲,内衬五彩龙纹窄袖袍,胸前两条五爪金龙升腾飞舞,左右饰着两只赤金吞肩神兽,外披五色祥云金龙献爪云锦征袍,腰系金鞓带,左挎弯弓,右佩雕翎,手中举着一把宝剑,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正是大明正德皇帝朱厚照。
眼看皇帝御驾出阵,万名御林军又是齐声呐喊,万众之中站着一个蓬头垢面呆头呆脑的朱宸濠,仰着脸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辈子头回见面的孙子辈儿的年轻皇帝,搔着头皮,不知所措。
这时候御林军兵全都静了下来,等着皇帝发布圣旨。朱厚照沉下脸来,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举剑指着站在马前的朱宸濠厉声喝道:“反贼宸濠,朕御驾到此,你这逆贼还不跪下受降!”
随着皇帝一声吆喝,御林军又一齐呐喊起来,军阵之后鼓角如雷。不等朱宸濠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几个锦衣卫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扭住朱宸濠,又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不由分说推进囚车,用刚才那把大锁把铁门锁住了。
眼看擒住了朱宸濠,一众御林军齐声欢呼,高呼:“万岁万万岁!”欢呼声中,朱厚照把宝剑插回鞘里,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走在队伍前面,身后几个锦衣卫押着囚车紧紧跟随,朱宸濠盘着腿坐在囚车里,双臂抱在胸前,两眼瞪着天空,直到这会儿还没弄明白,这一大群人乱哄哄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南京城外“擒获”朱宸濠之后,八月十二日,朱厚照发下圣旨,御驾启程,离开玩儿了二百四十多天的南京,开始返回京师。九月初一到了扬州,在扬州城里又玩了四天,这才继续北上。走到宝应县的时候,听说附近有个泛光湖景色也美,鱼又多,朱厚照又下令龙舟靠岸停下,自己到泛光湖里去钓鱼玩耍。江彬、许泰、张忠、魏彬等人都陪着皇帝到湖里游玩去了,只有张永一个人年纪大了,觉得身子乏,跟朱厚照告了个假,早早在自己的船上歇了。初更刚过,忽然舱外有人轻轻叩门,张永懒得动弹,问了一声:“是谁?”
外面却是庞二喜的声音:“是儿子,有件事跟父亲说。”
张永听着是庞二喜,这才起身打开舱门。庞二喜钻进舱来:“父亲,刚才儿子到后头船上跟御马监的太监邱得喝了点儿酒,结果听邱公公说……”把嘴凑到张永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张永一愣:“真的?”
“怕是真的。”
愣了片刻,张永气呼呼地说了一句:“这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庞二喜低声说:“这个事太大,除了父亲,别人管不了,儿子看那些人都不在,就想着也许……”
张永二话不说走出船舱上了岸,庞二喜赶紧在前头领路,沿着一眼看不到头的船队往后走去。一直来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船旁,却有几个锦衣卫坐在船边喝酒,见张永过来,赶紧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张公公好。”
张永看了他们一眼,冷冷地问:“这船上是什么人?”
几个锦衣卫做贼心虚,听张永一问,都出了一头冷汗,互相看了一眼,领头的说:“船上没人,只装了些銮驾用的轿杆旗帜。”
眼看这些人在自己面前捣鬼,张永也不多说,抬腿走上船来,几个锦衣卫不敢拦他,只得跟在身边一个劲儿地说:“公公,这船上真是什么也没有……”张永一言不发,拉开舱门钻进去,果见舱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人也没有。几个锦衣卫赶紧又说:“这里脏,张公公快出来吧。”张永根本不理他们,从庞二喜手里接过灯笼在舱板上照着,一眼看到一堆旗帜底下露出条缝隙来。张永回身吩咐庞二喜:“搬开看看。”
庞二喜过来搬开地上的杂物,露出一个舱门,打开舱门往里照了照,黑暗中隐约看见有个人捆着手脚躺在底下。
眼看露了底,几个锦衣卫都慌了神。领头的忙说:“公公,这是江大人吩咐的,您老还是别管了。”张永并不理他,对庞二喜说:“下去把人弄上来。”庞二喜跳下舱去给那人解了绳索扶了出来,原来是扬州知府蒋瑶。
到这时候江彬还没忘了恨这个扬州知府,一心要取他的性命。这次御驾回京路过扬州,只待了四天,朱厚照又把心思都放在玩乐上,江彬没找到机会陷害蒋瑶,竟派人把这个扬州知府绑了出来,带在船上,准备找个机会害他,不想这事倒被庞二喜知道,告诉了张永。
看着蒋瑶,张永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己八岁入宫,四十岁得势,四十五岁除了刘瑾,成了皇宫里最有势力的大太监。其后十年一直和江彬为伍,为了手中的权柄,一天到晚害这个整那个,到今天五十五岁了,这才明白自己杀过人,做过孽,给皇上出过坏主意,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而且不是一两件坏事,是整整十五年,都在干坏事!
——到这一两年才明白过来呀,这一两年,才明白过来……
忽然间,也不知为什么,张永觉得毛骨悚然!冲着蒋瑶作了个揖:“蒋大人受苦了,跟我来。”拉着他的手走下船来。那些锦衣卫赶紧过来要拦,张永瞪起眼来沉声道:“咱家这就要把人带走,谁想拦我?”
一听这话,几个锦衣卫全都缩在一边不敢吭声了。张永拖着蒋瑶的手把他一直带出老远,见身后没人跟着,这才吩咐庞二喜:“把蒋大人送回扬州,到了衙门口再回来。”
加上这一次,蒋瑶已经前后被张永救了三次,心里好生感动:“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不要谢我,蒋大人是个好官,在扬州城里多为百姓做些事吧。”
听张永说自己是个好官,蒋瑶忙说:“张公公也是个好人……”
“蒋大人天生就是好官,可咱家大半辈子都是恶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学做好人。”张永摇了摇头,嘴角挂起一丝苦笑,“现在才知道学好,也不知还来得及吗?”
(三)
张永悄悄放走了蒋瑶,朱厚照并不知道,江彬等人心里有鬼,也不敢声张。
头一天朱厚照在泛光湖里钓了一天鱼,可一个鱼毛也没见着,有点儿扫兴,第二天龙舟继续北上直到淮安,朱厚照又命令龙舟驻泊,自己带着一队人马进了淮安城。可这淮安城并没有什么可玩儿的地方,江彬等人一心要讨皇帝高兴,就叫淮安知府去弄了几百斤大鱼,都投放在清江浦的一个积水池里,然后告诉朱厚照,说清江浦这里鱼多,引着皇帝过来钓鱼。
这次钓鱼的地方是一个大水塘,中间深,边上浅,江彬他们又让人在池边结了网,拦住鱼路,前天投进去的鱼又多又大,这一下朱厚照连连得手,钓了七八条,个头都不小,一高兴,干脆命人架起锅灶,就在池边炖了几条鲜鱼吃了一顿,喝了些酒,又上了小船,一直驶到水池中间,钓起鱼来。
此时天已黄昏,正是上大鱼的时候,朱厚照手气更好,连连上鱼,乐不可支。正在高兴的当口,忽然水面上的浮漂又是一沉,朱厚照忙一举竿,竟丝毫提不动!紧接着钓竿上的轮车“呼呼”飞转,大鱼带着钓钩直向水底钻去。
眼看这条鱼非同小可,怕是十几斤重的大家伙!朱厚照更加兴奋起来,忙站起身稳住钓竿,待那鱼儿一逞劲,就放出钓线,待鱼力量一缓,就急往回收。就这么一来一往斗了足有大半个时辰,眼看天色全黑了,那条大鱼还在水底冲撞,拉不起来,朱厚照也发了性子,双手把着钓竿遛鱼。江彬见皇上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凑过来笑着说:“皇上,让臣把一会儿竿子,皇上歇一歇吧。”
这时候朱厚照玩兴正盛,哪肯让人,扭头对江彬说:“不必,朕看这畜生再有三两个回合就要露头了……”话音未落,忽然“嘣”的一声响,钓线断成了两截,朱厚照正站在船头全身使着劲,又扭头和江彬说话,冷不防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了!
皇帝落水,这还得了!龙船上的侍从们什么也顾不得,一个个都奋不顾身跳下水去,连在远处岸上的御林军都一齐往水里乱跳,顿时有百十号人同时下了水,无数手臂乱挥,无数条腿乱踩,噼里啪啦闹成一团,折腾了半天,却不知道皇帝在哪儿。
原来朱厚照刚刚喝了点儿酒,晕头晕脑的,又和那条鱼斗了好久,力气也用尽了,加上水性又不好,一掉下水,立时沉了下去,情急之下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水,急忙挣扎着往水面上游,不想一瞬间前后左右到处是人,手脚乱划,激得水浪汹涌,竟把朱厚照裹在了船下,又急又怕,连连呛水,好半天,总算被一个侍卫拖住手臂扯出水面。船上的人赶紧七手八脚又搀又扶,总算把皇帝救上船来。
现在谁也没心情再钓鱼了,忙把船撑到岸边,几个太监把皇帝扶上龙辇,帮他换下身上的湿衣服,赶着马车一路回到淮安城,叫来太医诊治,开了汤药。
所有人都急,只有正德皇帝自己不着急,反而让这帮人弄得烦躁起来,眼看连太医都给叫来了,又煎出药来让他喝,越发恼怒,一通臭骂,把身边的人都赶了出去,药也没服,早早地睡了。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却觉得浑身酸软,额头火烫,发起烧来了。
到这时候朱厚照才勉强让太医给他诊治,喝了药,在淮安歇了两天,感觉身上好些了,就命御驾启程,九月二十二过了东昌府,二十四日到了山东临清,十月初六过天津,二十六日到了通州。走到这里,銮驾又一次停了下来。
朱厚照病倒了。
自从钓鱼的时候意外落水,虽然很快被人救了上来,可朱厚照已经喝了几口水,又受了惊吓,后来病了一场,虽然仗着年轻,不几天就好起来了,可也不知怎么,身上一直发着低烧,身子也越来越软。朱厚照又没在意,还是照样天天赶路,每日喝酒淫乐,毫不节制,就这么又过了一两个月,才发现自己骑不动马了,也玩儿不动了。朱厚照这才终于明白,自己真是生病了。
朱厚照这一年才三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平时又喜欢骑马打猎,身体一向强壮,这次却病得起不来床了,他不愿意就这样回京,既不想让大臣们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想让母亲张太后为他担心,于是在通州住下,养起病来。
可这病却怎么也养不好。烧一直不退,身子越来越软,渐渐地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身子一虚,睡眠也差了,每到晚上噩梦连连,说不出地恐怖骇人。
眼看病势沉重,情况越来越糟,朱厚照想起早先在南京时做的噩梦来了。那纠缠在身边的妖怪,宁王、钱宁这些一心要害他的厉鬼……现在宁王等人都被自己从南京带回来,就押在身边,难道这一场病与这些反贼有关吗?
十二月初五,朱厚照下旨,杀了宁王朱宸濠,挫骨扬灰!
宁王死后,朱厚照觉得自己身上似乎稍微好了一些,至少能下来床,走得动路了。眼看皇帝的病有了起色,身边这帮人也都高兴起来。其中还是江彬最乐和:“到底皇上英明,果然是宁王这个反贼害得皇上生病,现在杀了这个反贼,皇上的病马上就好起来了。依臣看来,皇上回京之后歇息一两个月,到春天,咱们又可以到宣府去巡狩了。”
自己的身体什么样,别人不清楚,朱厚照心里全知道,听江彬到现在还说要去宣府,只是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十二月初十,朱厚照回到京城,群臣齐到正阳门迎驾。朱厚照最后一次换上戎装,骑上骏马,在正阳门外大阅三军。
阅兵过后就是献俘,江西叛乱被俘之人及其家属共有好几千人,都被押解过来,从皇帝面前经过,其中除了朱宸濠手下的叛党,还有朱厚照手下曾经最亲信的豹房大总管钱宁。
这一天朱厚照骑在马上看了很久,直到所有俘虏都一一从面前走过,这才回了紫禁城。
三天后,因为正德皇帝御驾亲征大获全胜,祭告天地,初献爵,朱厚照翻身欲拜之时,忽然口吐鲜血,摔倒在地。左右忙把他扶回后殿休息,第二天才回到皇宫,群臣依例到奉天殿来恭贺天子亲征得胜,可正德皇帝却连面也没露。
过了几天,正德皇帝下旨,兵部尚书王琼升任吏部尚书,兵部侍郎王宪升任兵部尚书。
在朱厚照想来,兵部尚书王琼也是豹房里的人,这个兵部侍郎王宪则是新近巴结上皇帝的。现在朱厚照把自己的亲信都赏了一遍。
豹房果然是个好地方,凡在这里混的人,都有油水可捞。
但朱厚照自己,再也没在群臣面前露过面。
正德十六年三月十三日,正德皇帝召司礼监太监到豹房说话。此时朱厚照已到了弥留之际,自己也知道不久于人世了,只是对太监们说:“朕的病怕是治不好了,你们去告知皇太后,天下事重,应多与内阁重臣商议。”看着跪在面前的张永、魏彬、张锐、张忠等几个亲信太监,轻轻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朕在位十六年,多有过失,所犯的错都是朕一人自为,非你等可以干预……”
这是正德皇帝朱厚照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朱厚照病死在豹房,时年三十一岁。
(四)
正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朱厚照临死之时总算懂得了天下事重,想起了内阁辅臣,知道自己在位这十六年做了不少荒唐事,这也算是不容易。而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最有意思,这个昏庸糊涂的皇帝竟把一生所犯的全部过错都揽在自己一人身上,到死还在为他身边的奸佞开脱。
这是傻!朱厚照竟然到死都不知道身边这伙人是奸党!
这又是善良,一种奇怪的、不正常的“善良”。这是一个被禁闭在最狭隘的小圈子里的人,对他身边仅知道的几个“信得过”的人所表现出的友情和爱护。
朱厚照是个怪人,说他是明君,那真是笑话了;说他残暴邪恶,他又似乎有淳朴和善的一面;说他是个特立独行、玩世不恭的人,可他的行事作风、言行举止,又让别人如此厌烦,简直觉得恶心!
朱厚照身上这些奇怪的个性似乎难以归拢,仔细想来,大概是:当别人触犯到他的意旨时,他就会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拗和凶残;而如果别人没触犯到他的意愿,哪怕触动的是他的皇权、他的利益、他的情感,他也能容忍,甚至麻木得毫无感觉。
这就是正德皇帝的特质:他是一个坏孩子,一个任性得让人厌烦、软弱得让人鄙视却又拥有成年人的凶残以及至高无上权柄的坏孩子。他这一生既不要事业,也不要感情,他追求的只是任性,只有任性……
因为特殊的身份,朱厚照一生没受过挫折,大概也因为此,他没有机会去直面自己的良知。皇权,使这个孩子手中拥有至高的权力和无比的力量,以至于从小到大,一直到死,他始终在为所欲为,被私欲所左右,被恶人的“友情”所欺骗,从没有人能指出良知给他看,就算指给他看了,朱厚照也不知道那是良知。
因为“良知”会要求一个人自律、反省;而私欲只会让人放纵。
朱厚照的一生,彻头彻尾地选择了放纵,选择了私欲,选择了任性。凡是能满足他私欲的人、鼓励他任性的人,他就视为朋友;那些指责他的私欲、反对他的任性的人,他都视为仇敌。结果朱厚照的人生观整个儿颠倒了过来,在他眼里,坏人是“好人”,好人,倒成了他的对头。
像朱厚照这样一个人,他这一生既不可能做出成就,也不可能交上朋友,除了那些想从他身上索取利益的阴谋家,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亲近,同他交往。因为这样一个自私、任性、执拗、恶劣的人,会让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觉得极度厌恶。
正德皇帝朱厚照大概不是中国历史上最坏的皇帝,可他却是一个令人极度厌烦的人,在史册中,所有人对朱厚照的评价,归结起来都是两个字:讨厌。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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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电脑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app爱阅小说最新内容免费阅读。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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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没有谁怀疑这种能力的由来,毕竟,孔雀妖族最擅长的天赋本来就是斗转星移。她这技巧和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美公子这次化解曹彧玮的攻击之后却并没有急于攻击,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曹彧玮眉头微蹙,这小姑娘的感知竟是如此敏锐吗?在他以火焰化铠之后,本身是有其他手段的,如果美公子跟上攻击,那么,他就有把握用这种手段来制住她。但美公子没有上前,让它原本蓄势待发的能力不得不中断。
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美公子手中天機翎再次天之玄圆,并且一个瞬间转移,就切换了自己的位置。化解对方攻击的同时,也化解了对方的锁定。而下一瞬,她就已经在另外一边。曹彧玮身上的金红色光芒一闪而逝,如果不是她闪避的快,无疑就会有另一种能力降临了。
拼消耗!她似乎是要和曹彧玮拼消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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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王阳明(第三部:此心光明)》(13)免费阅读.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为您提供大神许葆云的王阳明(全三册)最快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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