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灭了象湖山、箭灌两路山贼,南赣一带的巨盗只剩了横水的谢志珊、桶冈的蓝天凤以及广东浰头的池仲容和龙川的卢珂。横水和桶冈都在江西省境,王守仁的巡抚衙门在赣州,算起来自然要先剿横水、桶冈两路山贼。
可这两路山贼的凶狡远非象湖山詹师富可比。
横水地方山高林密,正面有长龙、十八面隘天险,盘踞此地的谢志珊凶狠敢战,出了名地“仗义疏财”——虽然仗的是杀人放火的“义”,疏的是抢劫回来的“财”,可凭这份名声,在江西群盗中俨然是个总首领,横水附近三十多个大小山寨的贼头子都听他一人号令,全加起来足有万人之众。
谢志珊也是个有谋略的人,占据横水十多年,苦心经营,在所有险隘要道上都设置了寨堡,官军要想打到横水大寨,首先就要突破这层层险阻。这些大小山寨临山凭水,互为毗连,处处有险,寨寨有恃,互相依托,又有横水大寨的几千山贼为后援,一处被攻,各处来援,如蜂如蚁,闹得官军如入泥潭,步步荆棘,每每损兵折将,却从来攻打不动。
在横水背后的桶冈大寨是个出了名的绝险之地,面朝江西,背靠湖广,山势奇绝无比,号称“猿猴难攀,飞鸟难渡”。与颇有心胸、惯会笼络的谢志珊不同,蓝天凤是个嗜血成性的杀人狂!领着一班凶恶的喽啰在两省之内纵横往来,攻州掠府,杀人越货,无恶不作。
江西官军素来软弱无能,桶冈前头又拦着一个势力强劲的横水大寨,所以江西兵很难进攻桶冈。湖广方面的军马战斗力比江西、广东、福建各省都强,又有一支大名鼎鼎的“狼达土兵”,善用毒弩,亡命嗜杀,凶猛矫捷,各路盗贼闻风丧胆。可湖广官军对桶冈发起多次进剿,从未伤到蓝天凤的一根毫毛。
于是有了一个说法,叫作:“长牙的横水,铁打的桶冈。”
眼下王守仁准备调集官兵攻打贼巢,面对横水之固、桶冈之险,不得不和湖广方面商议合兵会剿,于是派人送信给湖广巡抚陈金,商议共同进兵剿匪。想不到陈金随即发下公文:“湖广兵马入江西省境,必然先到桶冈。命江西军马于正德十二年十一月初一赶到桶冈,与湖广军马合兵攻打。”
见了这道公移文书,王守仁有些不高兴。
湖广巡抚陈金是个文武兼备的能人,而且是内阁次辅、礼部尚书蒋冕的老岳父。仗着手中的强兵和朝廷里的靠山,陈金在地方上专横跋扈,湖广一省任他横行霸道,无人敢管。现在王守仁和陈金商量剿横水、桶冈的计划,哪知陈金根本不和王守仁商量,就像上司指挥下属一样,一厢情愿地命令江西兵于某月某日赶到桶冈!
陈金这道公文,实在有点儿仗势欺人的味道。现在的王守仁,算是遇上难题了。
横水正在江西官军当面,桶冈却在横水侧后。如果江西兵先攻横水,怕是久攻不克,无法按期赶到桶冈,这么一来湖广兵马也就不会来助剿。没有湖广兵马策应,单靠江西兵马,只怕拿不下眼前这两大贼巢。
可要按着陈金所说不理横水先攻桶冈,就得绕过横水大寨。偏偏这个横水大贼谢志珊又是个出了名的“仗义”角色,官兵想绕过横水先攻桶冈,谢志珊一定会率众从背后杀过来。到时候桶冈还没打,江西兵先被谢志珊打败了,这怎么行!
看了陈金送来的公文,赣州卫指挥使余恩、赣州守备郏文和吉安知府伍文定都发起愁来。郏文气呼呼地说:“先攻桶冈再打横水?陈金这是拿江西兵当猴儿耍!我看这位陈都堂分明是不想打这一仗,找个借口想混过去!”
郏文说得也许有道理。陈金以前剿过桶冈,打不动,这次或许他不想再啃这硬骨头了。所以耍这么个“无赖”,把事情搅黄算了。
可王守仁人在南赣剿匪,心思却放在南昌城里。知道宁王野心勃勃,已在悄悄拉拢南赣的山贼,横水、桶冈或许难打,却不得不打!犹豫再三,当下就对郏文说:“既然湖广陈都堂要打桶冈,咱们就照他的意思办。但不是绕过横水先攻桶冈,而是以江西兵马先破横水,再会合湖广兵夹击桶冈,一鼓作气把这两个山寨都拿下来!”
听了守仁的话,郏文、余恩暗吃一惊。
这些年江西官兵和横水谢志珊交过几次手,深知谢志珊的厉害。现在听守仁说要把这两个大贼一举拔除,都觉得毫无把握,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可王守仁到南赣任上也快一年了,剿象湖山、整顿军伍,能力出众,智慧超群,非比寻常,底下的官员将领对他都挺服气,郏文忙问:“都堂要打横水,有计划吗?”
见郏文、余恩都是一副缩头缩脑的样子,守仁只好给他们打气,笑着说:“山贼再凶,毕竟是乌合之众。这帮人是‘不怕亡命死战,最怕手忙脚乱’。以前官军胆气不足,战法守旧,作战的时候总是几千人抱成一团往前冲杀,打得不猛,追得不急。山贼倒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转身就逃了,反正他们都是山民,熟悉道路,又没什么牵挂,转眼散成小群,逃得精光。结果官军打了败仗吃亏,赢了也未必占多少便宜,时间一长,官军把锐气都磨掉了。”
这几句话听起来简单,却是王守仁动了四个月脑子才琢磨出来的道理。
既然巡抚大人看出了问题所在,就必有破敌的良策了,郏文赶紧追问:“依都堂之见这仗该怎么打?”
“本院打算用一个‘铺天盖地,起网捞鱼’的战法,把各州、府、县受过整训的乡兵都招集起来,加上赣州卫的几千官军,四面八方一齐动手,打谢志珊一个措手不及。”守仁看了郏文一眼,见他满脸疑惑,显然还没弄明白什么叫“铺天盖地,起网捞鱼”,就进一步解释说,“这次攻打横水,咱们把兵分成十哨:赣州知府邢珣率第一哨;汀州知府唐淳率第二哨;南安知府季敩率第三哨;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率第四哨;南赣守备郏文率第五哨;赣州卫指挥余恩率第六哨;宁都知县王天与率第七哨;南安县丞舒富率第八哨;潮州程乡知县张戬率第九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率第十哨。把横水大寨所属的各处山寨贼巢全部一一划定,给每一哨兵马定下几个点,不必管别人,只打自己的仗就行。”
王守仁说的这个战法果然是“铺天盖地,起网捞鱼”。郏文、余恩虽然带兵多年,可他们的脑子里就琢磨不出这么一套精妙的打法,不由得暗暗佩服:“既然都堂下了决心,末将只有尽力效命。”
“好,本院马上传下王命旗牌,命各哨军马于十月初七夜从四面八方一同进兵,十二日务必赶到长龙、十八面隘,一同会攻横水!哪一哨不到,统兵官立即革职问罪!”
这时候余恩心里还有一个顾虑:“都堂,长龙、十八面隘都是个天险绝地,谢志珊在当地经营多年,早把各处山路都阻断了,当路之处设置了大批滚木礌石,官军如果强攻,伤亡怕也不小。”
王守仁点点头:“这个本院已经想过了。以前咱们攻象湖山用的那个乘夜奇袭的办法很好,当时咱们只临时调了一百五十名精兵,照样打了胜仗。这几个月本院把各府县调来的两千名会武艺的乡兵集中起来整训,专门让人教给他们登山攀岩的技巧,现在能跟着我那尔古兄弟一口气攀上崖顶的已经有四百来人。等十哨人马展开进攻的时候,本院亲率这支精兵先到横水,让他们多带旗帜火铳连夜攀上山顶,先破了山贼的滚木礌石,等官军攻山之时就在山上放火举旗,用铳炮威吓山贼,乱他们的阵脚。有了这支奇兵,横水贼巢一战可下。一旦攻克了横水,各路人马不要休息,立刻赶到桶冈和湖广兵马会合,一举拿下桶冈!”
别看王守仁是个文官,可听他一番安排,几员将领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都堂真是个奇才,哪里想出这些练兵、破贼的妙计来?”
守仁可不想说这是他看着官军操演时的漏洞琢磨出来的心得,笑着说:“都是寻常计策罢了。”
“听说桶冈是一处真正的绝险之地,山贼蓝天凤比谢志珊更恶,不知都堂有什么妙计对付蓝天凤?”
郏文也是得意忘形了,却忘了守仁眼下并未见过桶冈山寨的虚实,他问的话让王守仁没法回答,只能说:“我只知道一件事:没有剿不动的山贼,只有不敢战的官军。只要咱们拿下横水,士气一定高涨,有士气有胆量,就有办法。”
当下王守仁向自己部下的十哨人马分头发下公文,命令:赣州知府邢珣攻磨刀坑、荼坑、茶潭;汀州知府唐淳攻羊牯脑、上关、下关;南安知府季敩攻上西峰、狐狸坑、铅厂;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攻鸡湖、新溪、杨梅;南赣守备郏文攻狮寨、义安、苦竹坑;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攻长流坑、牛角窟、鳖坑;宁都知县王天与攻樟木坑、石王;南安县丞舒富攻箬坑、赤坑、竹坝;潮州程乡知县张戬攻杞州坑、朱坑;吉安知府伍文定攻寨下、杨家山。十月初七,十哨兵马一齐进发,十二日必须赶到前敌,到位之后不必再等将令,只管向自己划定的地段进击。
发下将令后,王守仁亲率一支兵马直扑十八面隘。到十一日的半夜时分,队伍已经摸到山下,守仁先命千户陈伟、高睿,指挥使谢昶、冯廷瑞各率一百名善于攀爬的精兵带着火铳旗帜从绝壁爬上山顶,同时对官军传令:“各营各哨天黑后潜到山下埋伏起来,夜半时分如果看到山路上忽然有滚木巨石无故砸落下来,就是咱们的人已经到了山顶,破了山贼的滚木礌石。等滚木礌石破尽,各部立刻衔枚进发,一直登到半山腰,听本院号令,再同时发起攻击。”
将令一出,官军悄悄潜进十八面隘,在黑暗中隐伏下来,等着山上的消息。
到后半夜,忽然山上轰隆隆一片巨响,无数滚木巨石顺着山道倾泻下来,足足小半个时辰,终于又无声无息了。
黑暗中,无数官兵从藏身之处出来,沿着山路悄无声息地向十八面隘摸了上去。守仁在山下暗暗掐算时间,估计官兵已摸到了山腰,回身吩咐:“点起号炮,命各军同时向贼寨发起冲击。”
顿时,十八面隘山下炮声如雷,接着山上山下同时点起无数火把,几千官军齐声呐喊,奋力登山。
听到炮声,住在十八面隘的谢志珊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四面八方一片喊杀声,眼看窗外火光乱闪,连衣服也顾不得穿,赤膊提刀冲出房来,黑暗里只见隘口上的房屋四处起火,无数黑影到处乱跑乱撞,二弟谢志富跑了过来:“大哥,官兵攻上隘口了!”
十八面隘是个绝地,十多年没被人攻破过,怎么一下就完了?谢志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胡说!他们怎么上来的?”
“不知道,现在隘口已经守不住了,咱们怎么办?”
谢志珊把牙一咬:“老子跟官军死拼了十年,还没打过败仗!这座十八面隘是大寨的门户,绝不能丢,守不住也要守!”挥起刀来冲着黑暗中乱跑乱窜的喽啰们吼叫,“官军就算摸上隘顶,人数也不会多,到拼命的时候了,都跟老子上去!”
谢志珊在贼伙里是个有威信的人,他手下这帮人也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听了头领一声招呼,立刻舞着刀蜂拥往隘口冲去,黑暗中只见官兵如潮水般顺着山路涌上来,前哨已经到了面前。谢志珊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冲上去死战,一直砍杀到天光大亮,回身再看,身边只剩下几百名喽啰,附近的山头上烟火腾空,到处都是官兵的旗帜,似乎除了眼前这座隘口,各处山头都已被官军打了下来,谢志珊终于胆寒,带着一帮手下退下十八面隘,一路逃回到横水大寨。
中午,谢志珊总算回到横水,坐下喝了碗水,正想着下一步的战法,一个头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大寨主,官军已经杀过来了!”
“放屁,横水周边几十个寨子,官军两三个月也收拾不完,哪会这么快!”
谢志珊飞跑出来登上望楼,只见横水山寨附近四面八方到处是火,处处有兵。磨刀坑、茶潭、羊牯脑、下关、狐狸坑、狮寨、苦竹坑、牛角窟、樟木坑、竹坝、朱坑、杨家山……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寨似乎在同一时间全被官军攻破了!
这一下谢志珊真是傻了眼。不等他弄明白眼前的战况,已经有两路官兵攻到了横水大寨附近。
总算谢志珊十分机灵,眼看各处寨子已被打破,横水孤掌难鸣,知道守不住了,赶紧丢下山寨,领着十几个头目、一千多手下径自逃到桶冈去了。
(二)
这时候守仁还待在十八面隘的山脚下,眼看官军一鼓劲攻下了十八面隘,知道自己这个“铺天盖地”的打法一定能捞到谢志珊这条大鱼,心里一点儿也不着急,就命亲兵搭了个帐篷,自己坐在里面找了本书来看,正读得起劲,余恩飞步走了进来:“都堂!横水山寨已被攻破,谢志珊带着一千多人逃向桶冈去了。”
横水大寨果然破了,谢志珊虽然没被擒住,毕竟已被打垮了,王守仁正好率兵穷追猛打直扑桶冈,顺手实现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就对余恩说:“咱们已经和湖广巡抚陈金商定,务必于十一月初一会攻桶冈。桶冈是一处天险,必须四下合围才能攻克,如果江西的军马不到,湖广一支兵难以成功。现在横水山寨虽破,可附近还有大小山寨未克,山林里流贼众多,仗还没打完,立刻传令:各哨全力搜山,务必把山贼巢穴荡涤干净,之后全军赶到桶冈,二十八日之前必到,不至者革职拿问!”说完起身要走,余恩忙问:“都堂到哪儿去?”ωωω.мχƒ∂χχ.¢σм
“我先率一支兵马到桶冈,在山下迎面扎寨和蓝天凤对峙,等你们赶到就一起攻山。”
余恩一愣,忙说:“这太冒险了吧?”
眼看余恩替自己操起心来,王守仁微微一笑:“怕什么?我们是堂堂正正之兵,就要有堂堂正正之气,对贼人不能有丝毫示弱。蓝天凤不下山便罢,如果下山来攻,本院先剿了他们,那时就用不着你们了。”说了一句笑话,拍拍余恩的肩膀,上马而去。
几天后,王守仁率领他那两千名会武艺的精锐乡兵最先到了桶冈,从山脚下往上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都说“铁打桶冈”奇险无比,可究竟怎么险,没见过真是没法想象!现在王守仁亲到桶冈才知道,这里竟是一处做梦都想不到的绝地!真不知这些山贼是怎么选中这块地方落脚的。
乍一看,整个桶冈好像一整块巨石,四面都是万仞绝壁,没有高大的树枝可以依傍,这种地方别说尔古他们,真是连猿猴也攀不上去。
在这些陡峭的石壁上,不知是什么人用了什么办法,硬开出一条只有两人宽的小径,在石缝里、树丛间蜿蜒盘旋,很多地方直上直下,只有些浅浅的石坑可以蹬脚。抬头往上看,半山腰处连石径都中断了,隐约可以看见一条用木桩粗藤搭出来的栈道,一直隐入乱石丛中,栈道后面又是什么样的道路?完全不敢想象。
看着这么一处猿猴难攀、飞鸟难渡的天险,王守仁觉得不可思议,问找来的向导:“这样的路就算山贼也不好走吧?”
向导指着山上隐约可见的房屋:“大人,眼前这个地方名叫‘锁匙龙’,这些看得见的路还好走些,栈道过去全是悬崖绝壁,用人力硬在崖头上搭出了一道木梯子,俗称‘神仙梯’,每次只能上去一个人……山贼在山下抢了东西,到了神仙梯这里也送不上去了,只能从上头放下绳索,把抢回来的东西一包一包吊到山上去。”
这么说来,这个锁匙龙简直无法攻打!
王守仁又问:“上桶冈还有别的路径吗?”
“除了锁匙龙,还有茶坑、十八磊、葫芦洞、西山界四条路,可道路都和这里差不多。只有西山界道路稍好些,可那里贼人防守也最严,在路口筑了一道坚固的石壁,上面到处是箭孔铳眼、滚木礌石,防守的有近千人,反而是几条路里面最不容易上去的。这个锁匙龙是正当大路的地方,以前官军每次都从这里围攻,所以蓝天凤平时就住在锁匙龙。”
“以前官军攻打桶冈战况如何?”
向导把嘴一撇,两手一摊:“前年湖广官军一共来了几万人,还有从永顺、保靖一带调来的土兵,听说很凶的!可是在桶冈脚下围了好久,连一个人都上不去,一个贼也杀不到。这些土司兵眼看打不下山寨,就扮成山贼趁夜抢劫百姓!把方圆几十里祸害一顿,害死了不少人!结果当地人传出一句话,叫:‘土贼犹可,土兵杀我!’怕官兵甚于强盗……”说到这儿才想起面前这帮人全是当官的,自己这句话说出去只怕立时就要倒霉,赶紧把脖子一缩,不敢再说下去了。
守仁也知道向导说的牢骚话怕是要得罪官军将领,赶紧用话替他遮掩:“桶冈地势这么险,山上的贼人又多,估计他们手里囤积的粮食不会太多吧?官军要是一连围困几个月会怎么样?”
向导连连摇头:“别看桶冈的道路难走,可山头上是好大一片平地,方圆十几里,前后也有好几处寨子。山贼为了长年凭险固守,自己在山头开了不少田地,种的有稻有菜,养着猪养着鸡,又有溪水从高处流下来,就算这些人几年不下山也不会挨饿。”
自打出任南赣巡抚以来,王守仁从不相信自己会手足无措,可现在面对这么一个要命的鬼地方,一时间,这位所向无敌的南赣巡抚竟有些灰心丧气了。
好在王守仁做了十多年“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这套功夫是可以助人“齐家、治国、平天下”成大事的。所以只略犹豫了片刻,又打起精神,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他用蛮,我用智;他用奸,我用诚……这四句话是守仁在南赣剿匪的总纲领。
如今桶冈的蓝天凤占据着一处奇绝天险,无懈可击,而他身边除了旧有的喽啰外,又有刚从横水逃出来的亡命恶匪谢志珊相助,实力比以前更强了。本身占据天时地利,蓝天凤一定会用蛮,固守不动,死战到底。如果官军硬攻,则基本无“智”可用。眼下单在“智谋”上设想,走来走去都是死胡同。要变被动为主动,就不能只想着贼人会怎样,而要想着自己应该怎样。
——也就是,王守仁要把自己总结出来的四句话反过来用,变成:用诚破奸,用智破蛮。
山贼用蛮,且不理他,只管用“诚”,先以诚意招抚。
蓝天凤、谢志珊这些人仗着天险,轻易不肯受招抚,可面对守仁的一个“诚”字,山贼们也势必要三心二意地思谋起来,这么一来就犯了一个“奸”字。若他们愿受招抚,自然最好;若是不愿,这帮贼必会把守仁的诚意退让看成软弱无能,这么一来,他们身上那股死战到底的蛮劲无形中就减弱了,蛮力一弱,防备也会有所松懈,这时候守仁就可以用“智”来破他的“蛮”了。
是啊,“智”也好“诚”也好,都是本着护善去恶的心,都来自于一个“良知”。由一个“良知”分出智和诚两道,这两道又可以互动互化,互为本根。正应了前辈大儒周濂溪《太极图说》里提到的“动极而静,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的话……
多少年前了,在九华山有个九柏老人曾对自己说过:“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在那之后,王守仁专门读了大儒周敦颐和程颢的不少著作,其中有不少实在的道理。
十多年前,王守仁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别人指“成圣”的路给他看,他也悟不到。如今的王守仁理解了良知、天理,找到了“知行合一”的成圣之路,进步如飞,日新月异,要是“九柏老人”再见到他,大概也会说他王守仁是儒家的“一个好秀才”了。
想到这儿,守仁不觉微笑起来。
等王守仁想好了一番大主意,吉安知府伍文定和赣州守备郏文已经带兵到了桶冈。
桶冈是个什么样?伍文定也没见过。如今一眼看见这鬼地方,伍文定也和王守仁一样看傻了眼:“这个贼窝可怎么打?”
这时王守仁已经想出几条计,对伍文定说:“我想了想,觉得咱们攻打桶冈之前,还应该给蓝天凤、谢志珊一个悔过的机会。你从在横水抓到的山贼里找个头目,把他放回桶冈,告诉蓝天凤他们,本院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内如果弃寨归顺,可以既往不咎,但只有三天,到十一月初一,如果蓝天凤不降,官军就要进剿。”
王守仁的主意乍一听有些匪夷所思!郏文忙说:“都堂,蓝天凤、谢志珊是两个死心塌地的狠贼,咱们根本劝不动,派人进去也没有用。”
“劝不动也要劝!本院是南赣巡抚,官职里都有一个‘抚’字,自然要把抚放在前头。他们不听招抚,再剿不迟。”王守仁略想了想,又吩咐,“既然要抚,就不能逼得太紧,把山下兵马后撤三十里,以示本院招抚的诚意。”
王守仁的主意郏文和伍文定不能领会,可这些日子他们眼看着王守仁屡出奇谋,破贼无数,心里已经服了,当下就从横水的俘虏里挑了一个叫钟景的小头目,带着他来见守仁。王守仁对钟景说:“本院现在放你回桶冈,带一封信给蓝、谢两位寨主,告诉他们:本院提督南赣,一心护民平叛,只要两位头领愿受招抚,下山投诚,都是‘新民’,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写了一封亲笔信,和“新民告示”一起给了钟景。
当天晚上,钟景一个人顺着锁匙龙的小道上山去了。守仁他们都站在山下,眼看钟景顺着绝险的栈道往上攀爬,一直钻进山石深处。隐约听得有人喝叫问答,之后就寂然无声了。
钟景上山以后,王守仁兵退三十里,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扎下大营,等着桶冈的消息。
此时从横水逃出来的谢志珊和桶冈大头领蓝天凤以及数十个头目都聚在天险锁匙龙,也知道官军已经到了山脚下,但凭着桶冈绝险,丝毫不惧,只等着官军攻山就尽力反击,官军不动,他们也不动,直到把官军拖垮赶走为止。
这一招蓝天凤用过多次,屡屡得手,这一次也是一样。谢志珊虽然丢了横水大寨,可他手里还有一千多人马,加上名声响亮,和蓝天凤又亲密,自知只要守住桶冈,等官军一退,还可以杀回横水,重建山寨。所以寨里的人谁也不急,谁也不怕,有酒喝酒有肉吃肉,等着看官军下一步的动静。
现在忽然有横水山寨的一个小头目被官军放了回来,带了南赣巡抚王守仁的信,外加一张新民告示,谢志珊、蓝天凤等人一一传看了,都冷笑起来。谢志珊的把兄弟、从横水大寨一起逃出来的肖贵模骂道:“咱这桶冈是一座铁桶,十万官兵也打不破!这个狗官到了山下就怕了,连山也不敢攻,先退三十里,倒拿几封信来哄咱们,要依老子,今天先带两千人下山,劫这狗官的营去!”
蓝天凤的表叔蓝八苏笑道:“老肖不要急,官兵攻是攻不上来,可他们连一箭都没发就退兵三十里,怕是布了圈套让我们钻,咱们只是一个办法,叫作:‘大青藤长在石缝里——紧紧盘住’,风来不动、雨来不摇,任官兵来打!桶冈这地方,官兵打死一百,咱们死不了一个,发兵十万八万,围攻一年两年,都由他们好了。”
谢志珊看了蓝天凤一眼,见他也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就拿过那封信两把撕了扔在地下,又顺手把安民告示也撕了:“这东西看着碍眼,只管睡觉!”
众头目又喝了一会儿酒,各自散了。
(三)
自派人送信上山,一转眼三天过去了,桶冈山上连一点儿声气也没有。三十日一早,天忽然下起雨来,到了过午,已是暴雨如注,扯地连天。
大雨之中,赣州知府邢珣、汀州知府唐淳、程乡知县张戬、南安县丞舒富各自带着府县的乡兵赶到桶冈脚下,只有赣州卫指挥使余恩手下的官军没按时赶到。这一下把赣州守备郏文弄得挺没意思,坐在一边沉着脸不吭声。
赣州卫官军没来,因为他们知道桶冈难打,故意拖延时间。早前和王守仁约定一起攻打桶冈的湖广巡抚陈金帐下兵马同样没有消息,似乎正应了早前郏文说的:湖广巡抚根本无心攻打桶冈,故意给王守仁出难题,想把这一仗混过去。
幸亏王守仁心明眼亮,早不把官军当成“主力”了,不然,现在这位南赣巡抚就真抓瞎了。
好在这一仗主要用乡兵,而乡兵各队都已到齐,王守仁就对几位知府、县令说道:“诸位,本院已经给山上的贼人送去了招抚文告,约定限期三日。如今三日已过,山贼们毫无悔意,这就不要怪本院剿除他们了!诸位休整半日,今夜进兵,明天一早诸路齐攻,一举拿下桶冈!”
一听这话,几个文官都有点儿犹豫。汀州知府唐淳低声说:“湖广巡抚不是答应派兵合剿吗?怎么到现在湖广兵马连影子都没见……”
其实唐淳想说的是:现在只有乡兵到了,江西、湖广两省官兵都没到,这一仗难道全靠乡兵来打?只不过碍着郏文的面子,只问湖广,没提江西。
王守仁已经估计到湖广兵马未必会来,就冷笑道:“湖广兵马不来也好。陈金这个人我知道,此人打仗专靠永、保两地的狼达土兵,这些土兵军纪败坏,经常劫掠百姓,淫人妻女,陈金身为巡按御史,根本管不住这些狼兵,只是一心要立战功,任土兵烧杀作恶。让这样一支军马进入江西境内绝不是好事。所以本院严令各部务必在十一月初一之前赶到桶冈,就是预先做好布置,只要有了战机,就由江西兵马独力攻破桶冈!”看着眼前的万仞绝壁,头顶上隐约可见的栈道,茂密的树丛中隐约可见的木楼房舍,咬咬牙,“现在各路军马虽然不能全到,可赶到了五路,也够用了。”
到这时,王守仁身边这几位知府、知县也猜出湖广兵可能来不了,想到这一仗全由乡兵来打,心里不觉有些发慌。
以前湖广兵几次征剿桶冈,数万人马外加土司兵,连桶冈山贼的一根毛都拔不下来。现在集中到桶冈的兵马仅有一万多人,又是乡兵,面对这样的奇绝天险,这些人真能冲得上去吗?
王守仁何等聪明,早看出各人心里都有惧意,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黑起一张脸孔厉声喝道:“桶冈虽然是天险,可山贼上得去,咱们就能上得去!哪一哨兵将退缩不前的,本院有王命旗牌在手,先斩后奏!传令:赣州知府邢珣率兵五百进茶坑;汀州知府唐淳率兵五百进十八磊;程乡知县张戬率兵五百进葫芦洞。明天天亮前三路兵马必须登上山顶,哪一路冲不上去,就治统兵官的罪!”
邢珣、唐淳这几个人虽然带着各州县的军马跟随守仁作战,可他们原本都是文官,并没上过战场,眼看这么陡的山崖、这么大的雨势,几个人心里都怯了。邢珣小声说了一句:“都堂,今天好大的雨……”
王守仁板起脸来厉声道:“大雨又如何!正因为有这场大雨,你们摸上山去强盗才不容易察觉。等天晴了你们倒舒服了,可攻山的时候要多死多少人?你们是想掉脑袋还是想避雨?”
被王守仁呵斥了一顿,几个文官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齐声领命,各自出发。
王守仁又吩咐南安县丞舒富:“你带一千兵马直奔锁匙龙,就屯扎在山路正面,都把嗓门放亮大声呐喊,把声势做大些,吸引山贼的注意。”
舒富忙说:“都堂,要是山贼冲下来,我这一千人怕是……”
“这个不用担心,现在这么大的雨,山上的贼人根本看不清你们的人数,哪敢随便冲下来。等其他三路兵马摸上山去砍杀起来,山上一乱,你们就顺着锁匙龙的山路往上攻!”王守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这扯地连天的雨幕,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一眼看见吉安知府伍文定站在身边,赶紧叫他:“时泰!我刚想到一个办法:桶冈四面都是绝险,只有西山界一条路稍微好走些,我手下有两千名善战的精兵,你带八百人全换上山贼的衣服,趁着大雨就这么大模大样地直入西山界,一鼓劲先把这条路夺下来,此处一破,各路皆破,你看怎么样?”
自从跟着王守仁出兵以来,这位都堂大人奇谋妙计层出不穷,众将都已经服了。眼下王守仁又出奇计,伍文定虽是文官,却有武功,比旁人更有胆量,略一沉吟,点了点头:“都堂这个办法好,正因为桶冈是绝险之地,山贼绝想不到我们敢顺着山路一直走进他们寨子里去。下官干脆就扮作从横水逃出来的山贼,在横水的时候,谢志珊的弟弟谢志富被我杀了,我就假扮成谢志富。眼下山贼都聚在锁匙龙和官军对峙,又有这场大雨遮掩行迹,我料他们识不破都堂这条妙计,只要一口气冲进西山界,桶冈之贼就无险可凭了。”
当下伍文定、舒富各自带人开了上去。王守仁也让尔古打了把伞,和郏文一起率军往桶冈而来。
这一路上郏文始终一声不吭,守仁也没有什么话跟他说。眼看一直走到山脚下了,郏文到底忍不住,自己走了过来:“都堂,末将手里也有一千多人马,让我带兵到锁匙龙去协助舒富,一旦有了机会,官兵一定率先登山,争取先破锁匙龙。”
人人心里有良知,就算耍滑头耍惯了的将官们,照样有良知。眼看着王守仁率领乡兵破横水、打桶冈,可赣州卫官军却耍无赖,湖广官军也不敢来,郏文心里的良知终于发动了。现在他自己要求上前线,这就是个“知行合一”。
——见官军耍无赖时惭愧,这是良知发动;一惭愧就引发勇气,立刻要上战场,这是行动紧紧跟上了。
郏文有这样的勇气,王守仁十分高兴,忙说:“你去吧!”眼看着郏文带一路人马往锁匙龙进发。自己下了马找块大石头坐下,尔古在身后给他撑着伞,身边两三百个亲兵护着。
尔古低声问:“大哥不到前面去?”
守仁摇了摇头:“不必去了,古人说得好:骄兵必败。桶冈的山贼恃险横行,骄横已极,如此骄兵,今天必然一鼓而灭。只是江西官军实在无耻!本院就在这里坐等,看他们到底来是不来!”
这时候吉安知府伍文定带着八百多精壮乡兵已经到了西山界,连天大雨中,只见一条灰茫茫的羊肠小路在山石间若隐若现。
此时已到卯时初刻,天色似明非明,十步之外勉强能看到人影。伍文定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回身对手下说:“这次攻山和往日不同,咱们扮作横水的盗贼,去桶冈就等于回到自己家里,不妨喧哗吵闹,说些咒骂官军的话,把动静弄大,让山上的贼人远远就能听见,他们才不怀疑。”身后的人一齐称是。
伍文定带着队伍沿着山路大踏步向上走去。队列里的人时不时破口咒骂官军,又有人假装受了伤,“哎哟哎哟”地叫唤,就这么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雨幕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再不站住就放箭了!”
听到这声喝问,伍文定心知已到了贼巢门口,忙高叫道:“咱是横水二当家谢志富,前面是哪位兄弟?我大哥上桶冈了吗?”
听了这话,对面的山贼果然把伍文定一伙当成了从横水逃出来的贼众,笑着说:“原来是二头领,大头领已经到山寨好几天了,你怎么才过来?”说着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伍文定把头一低,直撞入那人怀里,一把搂住肩膀,嘴里叫着:“娘的,这两天让官军撵得满山乱跑,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赶上一场雨,真把老子淋得痛快!”回身冲背后人叫道,“到家了,紧走几步,进了寨子就有酒肉吃了!”一边说一边揽着山贼头目的肩膀往前走。只见迎面一道青石条垒起来的关隘拦住路口,上面开了一道只能穿过两个人的小门,伍文定搂着山贼头目的肩膀一路穿过石门道,见面前已是平地,十几个山贼在石墙后坐着避雨,刀枪都扔在一旁,其他人都待在附近几间屋里,没一个人注意到摸上来的根本不是“自家人”。伍文定拔出刀一刀把身边的贼头砍翻在地,大喝一声:“动手!”身后几百人齐声呐喊,举着刀冲了过来,顿时把石墙后的山贼砍倒了一片,其他人冲进屋里见人就杀!
伍文定也进了屋,从桌上抓起一个酒坛子倒在床铺上,一脚把屋中放着的炭盆踢翻,炭火一沾酒立时烧了起来。
伍文定叫道:“把几间屋都点着,给山下的人报个信!”自己领着人一路向前冲杀过去。
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可江西的官军仍没赶来。王守仁坐在石头上,双眼微闭静静地养神,忽然尔古在身后叫了起来:“大哥,山上起火了!”
守仁跳起身来往桶冈山上望去,果然,半山腰冒起一片浓烟,隐约听着深山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接着又有几个地方冒起烟来。前面不远处也传来一片呐喊声,郏文、舒富眼看众人得手,也带着人从锁匙龙方向往山上强攻起来。也就顷刻之间,桶冈天险尽被突破,山上山下呐喊厮杀之声震天动地。王守仁听了良久,又在石头上坐下,微微蜷起身子,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进兵之前王守仁就已经知道,蓝天凤是个穷凶极恶的山贼,桶冈这一战,必然打得极为残酷血腥。王守仁不想听到这样的动静,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可战场就是如此,他既已经来当这个官,就得正眼去看这些血淋淋的事。
远处的厮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忽然有人向这边跑来,一路高叫着:“捷报!捷报!”王守仁站起身来,只见一个军校从雨中钻了出来:“都堂,前敌捷报:桶冈山寨已被攻克,擒获横水贼首谢志珊,斩杀贼首蓝天凤、蓝八苏、蓝文昭、蓝文亨、谢志海、谢志田、胡观、雷明聪、肖贵模、肖贵富等数十人,前敌将官齐向都堂报捷。”
王守仁忙吩咐军校:“你速去军前传我的令:各军尽力抚民,除首恶之外不得滥杀无辜!”那军校飞奔而去。守仁又叫过中军:“你速拿本院的王命旗牌赶到湖广路上去,如果遇上湖广过来的兵马就告诉他们:桶冈已平,不需这些人入境,让他们回省待命,日后本院自有赏赐。”中军接了令飞马而去。
(四)
桶冈这一仗果然残酷血腥,可王守仁最担心的“滥杀”局面并未出现。
攻克桶冈之后,各部送上战报,这一仗杀贼三千余人,俘获的却有六七千名。看了这个战果王守仁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一心练乡兵、用乡兵是对的。
乡兵们都是农夫出身,心地淳朴,没有“杀良冒功”的邪心眼儿。桶冈这一仗虽然打得凶,斩杀却只有象湖山之战的一半,俘获倒比象湖山多了一倍。
仗能打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至此,盘踞江西省境的横水、桶冈各路山寨都被攻破,剿匪之役暂时告一段落了。王守仁收兵回到赣州,休息了两天,想起在桶冈俘获的横水山寨大头领谢志珊,决定把他带来审一审,看看当地到底是什么样的贼情。
横水大头领谢志珊被押了进来。守仁细细打量,见谢志珊四十来岁年纪,生得粗矮结实,脸色黝黑,面目狰狞,脖子上扣着一面长枷,瞪着一双恶狼一样的眼睛盯着人看。王守仁问:“你就是横水的谢志珊吗?”谢志珊并不回答,只管瞪着眼睛盯着守仁。
见谢志珊如此嚣张,几个军士冲过来举起棍棒要打,守仁忙抬手拦住:“给他搬张椅子,让他坐着说话。”
谢志珊作恶多年,杀人无数,早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本打算临死前再充一次好汉。想不到眼前这个官儿对自己还算客气,谢志珊的凶相也稍稍收敛,在椅子上坐下。
王守仁又问:“我听说横水山寨是附近几十个大小寨子的头目,谢大头领在这一带说话最管用。这次官军攻破横水,你带着人马退到桶冈,本院专门写了信招抚你们,可你还是不思悔改,硬要跟官军对抗到底。现在桶冈破了,蓝天凤也死了,就因为你们这几个贼头一心做贼,死不悔改,多伤了多少条人命!就连你自家兄弟谢志田、谢志富、谢志海也都送了性命。本官实在不明白,你这样一个有胆量有力气的人,难道不能挣一口干净饭吃?为什么一心做贼,至死不悔?”
谢志珊把脸一仰,淡淡地说:“小人命贱,天生一副贼骨头,自然是一心做贼至死不悔的。大人天生一条富贵命,从小读了书,考了功名,做了大官,如今穿红着紫,顶着乌纱高坐公堂审办小人,这就是孔圣人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吧?只是谢某心里明白,将来到了地狱,你我都是一样的下场。”
谢志珊果然伶牙俐齿,把话说得十分狠毒,王守仁也不生气:“本院想问你一句:大头领凭着什么本事能统率大小三十多个寨子,让上万的人听你一人调遣?”
谢志珊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无非是见人就想办法结交,爱喝酒的送他酒,缺钱花的给他钱,有难处的帮他救急,只要和这些好汉肝胆相见,没有不与我倾心结交的。”
见谢志珊把话说得很坦白,守仁微微一笑:“我们平时和别人打交道也是如此。你说的‘肝胆相见’四个字有意思,你既是如此坦白爽快之人,怎么又做了贼呢?一个打家劫舍的强人,哪还有什么肝胆?”
谢志珊早就把死生置之度外了,听王守仁讥笑他,就冷冷地说:“大人刚才说了,你收买人心的办法和我一样,由此可知,我是贼,大人也是贼,咱们都是一回事!”
守仁冷笑一声:“胡扯!你是贼,因为你啸聚山寨打家劫舍,掳人财物,杀生害命。本官怎么是贼?”
谢志珊看了王守仁一眼:“大人这是装糊涂!世上凡有权势的都是贼!我杀生害命,你们这帮做官的就不杀生害命?我掳人财物,你们做官的就不掳人财物?这世上说穿了不过两种人:一是狼,一是羊。羊吃草,狼吃肉,我只是不愿意被你们这些狼吃掉,所以自己也去做狼罢了。”
听谢志珊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守仁心里一愣,想起孔夫子那句名言:“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孔夫子的哀叹王守仁能理解,而且给孔子下个注脚:“不是不移,是不肯移。”现在谢志珊说世上无非两种人,要么是狼,要么是羊,其实这“狼”就是孔子说的“上知”;“羊”就是孔子口中的“下愚”!
谢志珊说自己是条狼,其实不然,这可怜的山贼只是一只羊,只是一个“下愚”。可谢志珊到现在也不能悔悟,还在说糊涂话,办糊涂事,真是愚昧到了“不移”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守仁叹了口气:“怪不得你做了贼。人生在世皆有良知,识天理,会思考,可有些人却蒙昧良知不肯思考,这些人正如你所说分为两类:一类人软弱如羊,只知道埋头吃草,一味软弱,任人欺凌;另一类人把蒙昧良知视为理所当然,拿一颗虎狼之心对世人,做恶事,做坏事,而且毫不悔改。其实这两类人心里一样,都是软弱的。”
王守仁站起身来走到谢志珊面前:“当初你也许一时义愤,或者一时糊涂,上山落了草,就像你说的:‘不肯做羊,只得做狼。’这样虽然不对,好歹还算有个原因。可等你聚了众,掳了财物,吃的是肉喝的是酒,慢慢就不记得当初的义愤了,只知道一心一意做这么一条恶狼,吞吃别人的血肉,昧了天理良知!这些年你做的事还是你当初所想的吗?到今天你已入了牢笼,即将问死,还是蒙昧依旧,不肯悔改,这样下去,到死都是个糊涂人。”
守仁的话还没说完,谢志珊已经瞪起眼来:“你不必说这些话!谢某从不怕死,我只问你一句话,难道你们这些做官的不是靠着百姓的供养?难道你们没有枉断冤案、勒索民财、做伤天害理的事吗?”
在这些事上王守仁的一颗心坦荡清白,看着谢志珊缓缓说道:“本官虽然是靠百姓供养,可我也一心为百姓谋划,所取不多,糊口养家之外,略有盈余罢了。我当了这么多年官,自觉从未枉断冤案,从未勒索民财,清清白白。要说有愧,无非是为百姓做的事不够多,对不起乡亲们。所以我尽力为百姓多做点儿事……我不敢说自己一辈子全是对的,没有错处,可我敢说:本官做事全凭良知,从来不敢‘伤天害理’。”
王守仁这番话真是肺腑之言。听了这些话,谢志珊愣了半天,终于把语气放缓了:“或许大人是这样的好官,可那些坏官恶官呢?”
“确实,世上有很多坏官恶官,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们不过和你一样,把自己视为豺狼虎豹,蒙昧良知,毫不悔改,这些人不是做官,而是在做贼,将来他们也有下狱论罪的一天。狼就是狼,贼就是贼,都没有好下场。”到这时候王守仁已经从谢志珊身上看出些良知的影子来了,“孔夫子说过一句话,叫‘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你听得懂吗?”
谢志珊摇头道:“我没念过书,不懂这些话。”
“正直的人抱成团,一起用天理良知感化邪恶的坏人,就能使坏人也变得正直。纵使那坏人不肯变成正直人,还要做狼,还要做贼,正直人只要抱了团,也可以用良知对抗他,照样可以‘使枉者直’。怕就怕你这样的人,眼里把别人全看作恶狼,自己却一心要变成比别人更恶的狼,结果是他们吃人肉,你也学着吃人肉,你还要比他们吃得更凶!问你为什么非要吃人肉?你倒说:‘他们是狼,我不做狼不行!’若依这个说法,人要么吃人,要么被别人吃,天下人岂不全都没了活路?这么说来,你生在世上原本就无路可走!那你生来何益呀?”
谢志珊愣了半晌,低声说:“小人原本是只羊,也是因为无路可走才……”
到这时,谢志珊心里的良知渐渐显出来了。可他说的话仍然是错的。
“做羊不对,做狼更不对……”
“那依大人的意思,我该做什么?”
“做人!一个有良知、识天理、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不是‘羊’就是‘狼’,来来回回你非要做一个畜生,偏就不肯做‘人’呢?”
守仁这声呵斥把谢志珊吓了一跳,凝神一想,不觉呆住了。
王守仁知道像谢志珊这样无知无识的人让王法律条、官吏衙门欺压惯了,温驯如羊时见人就跪,见神就拜;暴烈如狼时只知道杀人放火,逞凶作恶。从来不知道寻找“自我”、涵养良知。现在忽然说给他听,只怕他一时弄不明白,就缓了一缓:“你没读过什么书吧?”
“小人家穷,认不得几个字。”
大明朝认不得几个字的穷人太多了。这些人就如谢志珊说的,不是低头做羊,就是瞪起眼来做狼,却偏偏不知道自己是个有良知的“人”。可怎么才能让这些老百姓找到良知,亲近天理,知道自己不是羊更不是狼,而是一个“人”……
一时间,王守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是啊,一个人要活得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就必须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想做这个修身功夫,先得找到良知,亲近天理。要想找到良知,首先得找一个“自我”!像谢志珊这样的下愚们,吃亏就吃在没有“自我”上头了。
想到这儿,王守仁看着跪在面前的谢志珊,忽然满心同情起他来了。
这个人哪是什么狼?分明是一只迷了路的羊。这世上没人给他指过路,只是眼睁睁看着他滑入邪道。
还有詹师富、温火烧、蓝天凤,他们大概都是不认得几个字的农民,都是些走错了路的羊,可到死也没人给他们指过路,结果到临死,他们还以为自己是一群恶狼。
如此想来,这天下有多少糊里糊涂走上邪路的人。谁给他们指路?谁会费工夫花力气去告诉他们,他们其实都是有良知的“人”……
“谢志珊,如果本院赦了你的罪,给你一条活路,你肯回家做个‘新民’吗?”
听了这话谢志珊大吃一惊:“大人要赦小人的罪?”
王守仁摇摇头:“本院也不能确知,要看了案卷才知道。只是我问你,假如赦了你的罪,你肯回家乡做个好百姓吗?”
只是一瞬间,谢志珊的眼神又暗淡下去了:“小人自知罪重,难求活命,大人就是想赦我的罪也赦不了。今天能和大人说这些话,听到有人说我是个‘人’,谢某也知足啦。若有来生,求老天爷开恩,让我到大人门下做个学生,大人好生给小的讲讲道理,别再像今生一样糊里糊涂做了一辈子畜生,到死,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人……”
说到这儿,谢志珊已经忍不住落下泪来,站起身来冲王守仁躬了躬腰,转身下堂,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刚才大人对我说的两个字是……”
“良知——把握住良知,就能做人。”
谢志珊点点头,嘴里轻轻念叨着,被军士押出去了。
审罢谢志珊,王守仁回到书房又忙起公事来。杏儿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把一碗热粥、两样小菜摆到桌上:“先生别忙公事了,先吃点儿东西吧。”
经杏儿这么一说,守仁也真觉得有点儿饿了,搁了笔走过来。杏儿布好碗筷,一边悄悄打量守仁的神情,见他脸色灰暗,郁郁不乐,就问:“先生在写什么?”
“给朝廷上道表章,请求在刚刚平定的地区设立崇义县治。横水、桶冈一带正在上犹、大庾、南安三县交界之处,距三县的距离都有三百多里,哪个县都管不到这片地方。当地人口又多是广东方面过来的流民,一开始都是身无寸缕的穷苦人,逃荒而来,在这个三不管的地方垦田居住,可后来人数越来越多,渐渐就开始霸占原住民的田地,以至于拉帮结伙,劫掠乡镇,最后就发展到打劫州府、杀人放火的地步了。现在虽然把这伙贼人剿了,可时间一长还会出事,只有在当地设立县治,再在附近的长龙、土保、铅厂三地设立三个巡检司,这样才能保住一方平安。”
“这件事是不是不好办?”
“上次剿象湖山之后,我上奏朝廷请求设平和县,朝廷也答应了。所以这次的事应该不会太难办。”
“那先生为什么事烦恼?”
守仁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剿灭横水、桶冈之贼,杀伤甚重,尤其桶冈一战,听说山谷里到处都是摔死的人,太惨了。我原以为蓝天凤、谢志珊、詹师富等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山贼,本就该杀。可今天审谢志珊的时候,却觉得这个人可怜,如果有人给他讲讲道理,应该可以做个好人,而且他心里也有了悔过之意。要依着我,倒真想给他留条生路,看了法司的案卷,这个谢志珊是十几年的惯匪,作恶太多,怎么判都是个死罪,我也没办法了。”
谢志珊是不是该死杏儿不知道,也不在乎。可王守仁为这个事心里别扭,杏儿却有些不忍,笑着说:“告诉先生一个好消息吧:我今天到街上买菜,看到赣州城里的百姓都跑到庙里去拜神还愿,说巡抚大人剿了蓝天凤、谢志珊,从此赣州、南安两府方圆几百里全都太平了,老百姓又能过好日子了。听说百姓还要给先生造一座生祠,把先生当成活神仙供起来呢!”
守仁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我也听说了,已经发了布告,不让乡民们这样做。我是做官的,剿匪本是该做的事。要是剿不成,百姓就该堵着衙门口骂我;剿成了不过是尽了本分,没什么好炫耀的。”
话虽是这样说,可想想这些高兴的事儿,守仁心里毕竟好过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了。杏儿又说:“今天的好消息可不止这一件,先生还要听吗?”
守仁笑着问:“还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可多了,先生都想一下子听完?”
“那当然,有什么好事都说出来,多多益善!”
“黄绾先生从京城给先生报喜信:今年春闱,先生门下的薛侃、季本、陆澄、蔡宗兖、许相卿五名弟子同时考中进士!现在京城都轰动了,管这个事叫‘五子登龙门’,大家都称赞先生是天下最会讲学的人,教出的弟子真是了不得,全大明朝的学子们都想拜先生为师呢!”
听说自己门下五位弟子同时跃登龙门,王守仁也很高兴。可杏儿说的话他却并不认同:“不是我教书教得好,是……”
不等守仁说完,杏儿已经把话头抢了过去:“我知道,是先生总结出来的这一套‘知行合一’的办法好!依这套办法做学问的人,比死读书的家伙聪明多了。有了这一次的‘五子登龙门’,阳明先生和‘知行合一’都闻名天下了,以后大明朝所有学子都知道了先生这套‘知行合一’的好办法,大家都照这样去读书,去做人,整个国家都会焕然一新的。”
杏儿无意间的一句话,竟说出了守仁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他不由得笑了出来,说道:“你这丫头真是鬼精灵的。”
守仁这个人哪,在很多大事上都大彻大悟了,可在儿女情长的小事上却永远是个傻子。眼下他是高兴了,可这句“鬼灵精的丫头”倒把杏儿的兴头儿给扫了,两手叉腰撇起嘴来,白眼瞪着守仁。
也是王守仁心情好,脑子比平时转得快些,竟有几分明白了杏儿的意思,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满心想说句赔情的客气话儿,却随口讲出一句:“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要是个男儿身,怕也考中进士了。”
这一句,比刚才那句更不受听……
杏儿早知道这个又有学问、又有才气、又聪明、又正派、又温和、又厚道、又懂大道理的傻子在自己面前说话永远不受听,可这话好歹也是在哄她,总要领情,就收起了小心眼儿,笑着说:“好啊,本丫头明年就去考秀才,然后中举人,中进士,等做了翰林,也在京城讲学,把先生门下的弟子全抢过来!”一番胡言乱语,把守仁逗得哈哈大笑。
见守仁情绪好多了,粥也吃完了,杏儿收了碗筷,顺手把案头上零乱的字纸书牍理了一下,转身出去了。守仁说笑了一顿,觉得心里也不烦闷了,脑子也清晰多了,又伏在案头写起那道“请设崇义县治”的奏章来了。 阅读最新章节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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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刀再次斩出,强盛的刀意比先前还要更强几分,曹彧玮也是身随刀走,人刀合一,直奔美公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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